澄心
“我是怪物,你不怕吗?”
男子的声音低沉响起,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嘲讽。
他惑人的黑眸幽深,彷如涌动着浪涛的沉沉夜海,一眼望不见底。
愣愣仰头与他对视,江婉有一瞬间的失神。
唇瓣翕动了好半晌,她好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一脸戚戚地看着他。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抱着她缓步前行,他突兀开口问。
颜色?
江婉一愣,虽觉不解却仍是乖巧地回答,“很多啊,白色,蓝色,黄色……只要是不太浓艳的色彩,我都喜欢。”
“是吗?”那人笑,“我同你正相反,我只喜欢深沉的颜色……比如黑色,便是我的最爱。”
说着,他略一停顿,才又接着道:“因为只有黑色,才能盖得住我满身的血渍和浊气。”
分明是用平常语气说出的一句寻常话,却莫名让她听得一阵心惊。
“江厌离……”轻咬了咬唇,少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软软出声。
“昨日的那些人,我杀他们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害怕?”
没等她说完,他便开口打断了她,“可是你知道吗?像那样的人,我杀了无数个,手段只能比昨夜更残忍一百倍……但我做这些事时,一点感觉也没有。”
潋滟的薄唇勾起,他脸上挂着妖冶的笑,眸底却是一片苍凉嘲讽——
“我的这双手,比你想象的还要更脏百倍千倍,永远也无法洗净。”
“自我记事之日起,我便一直在杀生。先是关着我那地牢中的老鼠,再是被投入笼中驯我的鬣狗,最后是每逢十五被派来断我筋骨的死士……有时我杀它们充饥,有时我杀它们取乐。看着它们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不觉可怜,只觉得有趣。”
“十五年前囚我的人派我去屠一军,军中三千人,尽数沦为我刀下魂。那天夜里我站在沙丘之上,看着鲜血染红十里黄沙路,那些人的残肢断骸散落满地,可我记得最清楚的,却只有身上的浅色衣袍被血渍玷污。从那日起,我便只穿黑衣了。”
“三月之前,我放火烧了囚我的宫羽,杀了十八名禁军逃出来。我临走的时候,有名年轻的阉人被压在柱子底下,痛哭流涕地拉着我的腿求我救他,但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看他的模样,像是才刚成年……”
“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和杀孽……我不仅杀畜生,我还杀人;我不仅吃畜生,为了活命,我还吃过人……人人都避我惧我如蛇蝎,唯恐我靠近半步威胁了他们的性命……”
说到这里,男子的笑慢慢淡了,一双眼紧紧锁住少女的黑眸,冷冰冰地瞪着她——
“如今你知道了我是这样一个‘怪物’,你还敢继续说,你不怕我吗?!”
他的声音恶狠狠,语气也格外沉冷,刻意挑了那样可怖的东西同她说,似是故意想借此吓退她。
被他的话所震慑住,江婉一张小脸霎白,杏眼瞠得溜圆。
见状,江厌离忽而一怔,随后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果然……只要知道了这些,她还是会怕他的……
……就像那些人一样。
下意识地勾唇,他笑容奇美,却显得格外讽刺与苦涩。
恰巧行过了坑坑洼洼的山坡,他沉默地将怀中人放在地下,随后也不看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转过身。
无意识地迈步离远,他心神恍惚,脚步也格外飘忽。
……还在奢求什么呢?
他这样异于常人,身负滔天罪孽的怪物,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奢求什么呢?
逆着日光前行,他一双凤眼愈发黯淡,沉沉如暮气。
呼呼——
一阵微弱的风声吹响,男子无光的瞳孔蓦地一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背后,一只小手突兀捉住了他的衣裳。
“江厌离!”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从身后响起,温软依旧,此刻却又夹杂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你看着我!”
女子命令似地大声道,因为紧张,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本已熄灭的火苗仿佛一瞬间又在心口燃起,江厌离喉咙发干,僵硬地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
目所能及,便是女子仰起头,朗朗看向自己的眼睛。
她眸底清澈,虽有震惊,却依旧没有恐惧与厌恶。
心蓦地一空,他只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口满溢而出。
而正与他对视的江婉,看清他的表情之后也是心头一震,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眼前男子俊美的脸上一片空芒,错愕之下尽是颓败与死气。那双美如寒星,一瞥便能摄人心魄的黑眸,此刻也无比灰暗。
对上他那样的眼神,她莫名觉得心悸,而后便是无尽的酸楚蔓延开来。
“我、我如今知道你说的这些了,也知道你过去曾经是个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坏人……”
江婉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局促道,“可娘亲曾说过,只要愿意改,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她的脑子还有些懵,说的话也语无伦次,但就是这副模样,却反而更显真诚,“可你既有这样强的能力和武功,若是不杀人而是改为救人,或许洗不清杀孽,但也能救不少人……即便你真的是怪物,谁又说你就一定要永远做怪物呢??”
……谁说他这一生,都只能做一个怪物呢?
女子的字字句句,好似珠玉落盘,激荡出阵阵回音。
江厌离的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江、江厌离……”她拽着他的衣角,说得又急又慌,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没有怕你……便是现在我还怕你,再给我些时间,迟早有一天,我会再也不怕你的!”
再怎么有违伦常也好,愚善莽撞也罢,当她说出那些话时,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
归根结底,她不过只是觉得“可怜”罢了。
幽邃的黑眸定定凝视着她,男子脸上神情不变,好似丝毫没被她的话影响到。
江婉有些忐忑,以为他不相信,咬了咬唇急急又要开口。
然而刚一张口,唇上便一软,江厌离伸出食指,在她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似无奈又似叹息地开口,他自嘲似地轻笑。
江婉见状,犹豫了片刻后决定说点什么,却见眼前人的容颜蓦然放大。
下一秒,她唇上又是一软,整个人被扣着后脑正正吻住。
双眼蓦然睁大,她僵在了原地。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人微微抽离开,叹息似地低声道,“招惹了狼,他会一口咬住你的喉咙,即便是将你撕碎吞噬,也再不会松口……”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黑眸深深望进她眼中,眸底异光攒动,“这一次,你是真的再也别想从我身边逃走了。”
他曾经给过她无数次机会,从他身边逃开。
但每一次,她都不仅没远离,反而更加靠近。
一步步撕破了他的面具,融化了他的铠甲,最终小心翼翼,走进了他贫瘠而黑暗的内心。
那样一处至阴至暗的邪凉之地,从未,也本不应有人踏及。
但她却偏偏踏进去了,即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阻止。
……是她主动要靠近他的……
“江婉,你是我的……”
猛地伸手锢住少女的纤腰,他将她紧紧搂住,执着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语气那样的偏执,既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江厌离的心跳出奇缓慢,但思绪与意识却又是无比清晰。
……她是他的……
深深把怀中人更搂进几分,他简直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江婉,”他幽深的潭目蓦地迸发出明亮的光,耀眼却又格外诡异,“你是我的了。”
他的心,一经踏足,永生永世,也别想再出去。
.
皇宫,后花园——
“大人,长白山有报,是夏大人传来的密信!”
侍卫匆匆踏进御花园,径直跑到男人身前,跪倒作揖道。
赫坦倒茶的手一顿,片刻后继续动作,布满刺青的脸上神色如常,“说什么?”
闻言,侍卫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为难地抬起头,环视一圈。
将紫砂茶壶放在桌上,男人头也没抬,只轻轻摆了摆手。
周围伺候的宫人便立即了然,一福身鱼贯而出,动作无比娴熟安静,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说吧,什么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赫坦淡声道。
见状,侍卫复又垂下头,压低声严肃道:“夏大人传信,说是找到……‘那东西’了。但派去的人里,除了他,其余的死士尽都被灭掉……”
园中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好一会儿都只有风吹草木的声音。
良久,一身紫袍的男人放下茶杯,继续问话,“夏卿说了,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禀大人,”侍卫冷汗涔涔,微微颤抖着道,“夏大人说……说是那东西找到了‘无忧草’……”
……果然……
阴沉的三角眼中闪过一道暗光,男人的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有些释怀与坦然。
他夜观星盘,煞气栋聚长白山,加之那东西的蛊毒也已无影无踪,他便已猜到或许是他夺得了无忧草。
……真是想不到啊……
忽而勾唇笑了笑,他面上倒也没什么表现,只又拎起茶壶往杯中添水,平静地出声,“传我令,再派九十九名死士去长白山。这次挑武功最顶尖的那一批。”
音落,似是想起什么,他又加上一句,“给夏卿传密令,那东西只能生擒,不得诛杀……若是实在捉不回来,他务必要能全身而退,只不过要做一件事。”
顿了顿,他阴恻恻开口——
“将长白山,和那怪物待在一起之人,给我捉回来。”
“是!”
侍卫一拜,领了命便立即自园中退下。
一时间,御花园又只剩下赫坦一人。他静坐沉思了良久,直到杯中的茶水都已凉透,才动了动身,从花园走了出去。
园门外,几名宫仆静候多时,见他出来也不多问,安静地跟随着一道离开。
一行人路过御花园另一侧,恰巧遇见名太监领着一群女子自宫门口入内,往正殿的方向走。
“国师……国师大人!”
老太监眼尖地瞧见他的身影,远远便嚷嚷开,笑得无比谄媚朝他走来跪拜,“杂家参见国师大人!”
赫坦闻声抬头,便见一张苍老肥胖,偏偏涂抹了□□的滑稽脸庞。
“赵公公?”见是皇帝身边伺候的掌事太监,赫坦不动声色地敛起眸底厌恶,换上和蔼的笑,“真是好巧啊。”
“大人日理万机,奴才有幸见您一面,实属难得啊!”
忽略他明显的巴结,男人指了指一旁好奇张望的女子们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莫不是后宫选秀又开始了?现在不过才四月啊……”
“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批是新入宫的御画师候补。”赵肃连连哈腰,堆笑着回话,“她们都是各地过了初选,被送进宫来的。杂家正要带她们去正殿殿试哪!”
闻言,赫坦点点头,不甚在意地往人群中瞟了眼。
其中一名姿容格外出众的粉衣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少女看似不过二八,年纪小小却生得一副妩媚桃花相,纤腰丰胸,仪态婀娜。仅是一瞥,便令人不禁想入非非。
“这届的御画师,倒是比秀女还耐看哪。”调侃似地一笑,他倒是多留意了她几分。
“大人说的哪一个?”赵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一眼瞧见了那少女,极有眼力见地立即道,“啊,您说那一个……是啊,这批女子之中,便属她模样最俏了。”
此时的少女见赫坦直盯着自己,赵肃又对他那般恭敬,一时间媚眼一亮,冲着他娇羞又讨好地笑。
见状,赫坦笑意加深,锐利的黑眸却悄然冷了几分。
“大人您若是瞧得上,那杂家就给您送个顺水人情,让您收了……”
“不必,”打断老太监的话,男人强压着不耐烦,笑容可掬道,“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现下国师殿还有要事处理,我便先走了。”
语毕,他便再不停留,快步离开了御花园。
目送着男人带着奴仆远去,赵肃谄媚的笑缓缓收起,又换上趾高气昂的神情走了回去。
“看什么看?!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刻薄地呵斥一声,他声音尖利,“都给杂家跟紧喽!”
音落,便重新带着一帮女子朝正殿走。
“赵公公,”方才被盯着看的少女走上前去,刻意甜声问道,“方才那位大人是谁啊?”
老太监原本一脸不耐烦,回头看见是她,心里生出些算计,于是也就耐着性子回了话,“那位可是咱们南阳鼎鼎大名的国师大人!日后若是要在这宫里伺候,可给我记准喽!”
国师?
唐语凝一愣,心里十分惊讶。
没想到,国师的权利已这般大,竟能随意出入皇宫,还是皇帝的御花园……
一双乌眸闪过丝精光,回忆起他刚才看着自己的眼神,她转头又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望。
随后似想到什么,她舔唇一笑,迅速地扭头,继续跟着往殿试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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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江厌离黑化雏形了!果然码字我还是最好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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