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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济从来没有过体验过这种待遇。
从记事开始,每日围绕在耳边的仿佛由皇家园林花卉发出的“他继承不了皇位”的细语像太阳高升后消散的晨雾一般不见踪迹。朱见济大步昂扬走在道路上,耳边尽是“太子”的尊称。
他今年四岁,刚刚接过父皇赠予他的一份大礼。虽不知所以,却满心欢喜。
宫女们纷纷上来与朱见济行礼。朱见济不知她们在渴盼什么,便随意挥手,学着往常的样子说:“去请内臣来,不是到读书的时候了吗?你们围着我,小心挨罚。”
宫女们脸上先是惊讶而后笑开了花的表情让朱见济有点窘迫。他以为自己的发号施令又出了什么差错,上回他就把那个年轻的小太监叫成了先生,惹得众人躲在旁边肩膀头一耸一耸地直笑。那时他是动了气的。但这回宫女们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的牙齿并没有让他心里不舒服。
年幼的朱见济很是受用这种笑声,于是在窘迫之后,他不禁也跟着咧开嘴巴。
“做什么,都散了!竟敢在这里引诱皇子!”
教引太监敬旻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严肃地喝退了围着朱见济站成一个圈的宫女。随后又对缩在一旁显然被吓着了的朱见济说:
“殿下,以后再碰上这群不晓事的宫女,尽管吩咐侍卫将她们通通赶走。”
朱见济愣愣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满地用小手推了一把敬旻,用尖细的嗓门警告一般地厉声说:“是太子殿下。”
朱见济继续保持方才被宫女打断的昂扬大步走在前面,敬旻哈着腰跟在朱见济身后。
他的头低垂,背成拱桥,脖子绵软无力。可心里却竖着一面笔直的旗帜。
这个太子,朱见济当不得。
敬旻本是汪皇后身边的太监,皇帝登基以后便被拨来照顾新皇的独子朱见济。他与自己原来的主子汪皇后一条心,认为皇帝这个临时救火一般的登基风险十足,对废朱见濬改立朱见济的做法更是反对到了骨子里。
行走在后宫中,敬旻不难得知有人认为汪皇后反对立朱见济为太子是为了她自己的地位着想。毕竟朱见济并非汪皇后亲生,而是由杭贵妃所生。
当然,现在应该称呼其为杭皇后。
汪皇后极力反对废太子不成,触怒皇帝,已被废掉了后位,带着固安公主离开了寝殿,搬去了更为冷清的废后宫中。敬旻本来做好了一块被罚的准备,皇帝却似乎忘记了他这号人。他得已继续跟在如今的太子朱见济身边。
宫中走得近的太监们纷纷奉劝敬旻行事要低调一些,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见了不好的张口就骂。哪天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对头,叫皇帝突然想起了敬旻的身份,降下重罚就糟了。
可敬旻不但不听,反而对朱见济的言行管束得更加严厉。
这个隐藏的祸事既然已经酿成,他便有责任防止它进一步发酵。不能让这个意外得到太子之位的小家伙膨胀得没谱没边。
“哎哟!”朱见济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他走得正好的昂扬大步彻底被毁了。
“哪个不长眼的!”朱见济捏紧小拳头挥舞。
敬旻急忙扶起他,并顺手拉过撞倒朱见济的人——
“重庆公主?”敬旻惊呼。
他瞥见了跟在重庆公主身后的朱见濬,便恭敬而又怜悯的行礼:“沂王。”
失去了太子之位后被皇帝封为沂王的朱见濬小脸苍白,跟随姐姐一道对朱见济小声问好:
“太子殿下。”
朱见济眼圈发红,估摸是刚刚那一下摔得有些疼了。但他没有哭闹,而是好奇地打量朱见濬和重庆公主。
朱见济只有四岁,可是目光已经让比他还要年长两岁的重庆公主忍受不了。她不耐烦地搂住朱见濬说:“万望太子殿下体谅,我与弟弟还要去见母亲,就先不失陪了。”
敬旻无声地注视着这群还赶不上自己腿高的小娃娃们的照面。末了才替重庆公主又回了一遍朱见济:“殿下,他姐弟两个要去见周娘娘,放他们去吧。”
四岁孩童的心思最难猜测,敬旻怕朱见济突然来脾气要重庆公主道歉,或是心底的顽劣本性被激了出来故意与朱见濬开玩笑,那样就大事不好了。他迫切地希望这个刚刚登基的太子赶快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么重要。
朱见济仍然用过度好奇甚至有些渴望的眼神打量着苦命的姐弟俩,顿了很久才问:“刚刚撞了我,你不说声抱歉吗?”
重庆公主反射性地抬头,面前的小人儿仍然呆呼呼的,她心虚地说:“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海涵,这一下小冲撞不打紧的,公主尽管走就是了。”敬旻急忙替朱见济回了重庆公主的道歉,哄着朱见济继续向书房走去。
重庆公主年纪虽小,心里机灵,已经看出了敬旻刻意帮忙的意图,便抓住机会牵着弟弟的手赶快绕过低矮回廊跑得远远的。
朱见济任由敬旻搂着肩膀,脚下不听使唤一般地往前迈步。宫女们的嬉笑声重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不断扑腾的小心脏又回到了父皇沉声向他宣布自己成为太子时的兴奋状态。朱见济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敬旻的怀抱,转头又推了他一下:
“说了我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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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莫要慌张,太子他们定是在路上耽误了...奴婢该死,是,是沂王...”
“行了,闭嘴吧。”年轻的周氏扶着额头,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愁容和隐藏的很好的愤懑。
她是现居南宫的太上皇的妃子,在当今皇帝登基后便一直被安置在南宫附近的宫殿中。同时,她也是重庆公主和沂王的生母。本来太上皇被俘后南归软禁就已经让周氏头痛不已,而今自己的宝贝疙瘩又被废了太子,封了个什么荒唐沂王,她愈发感到自己在宫中举步维艰。
本来她已经不指望太上皇了,便想凭着太子生母的身份稳固一下宫中的地位。如今叫她怎么办?
“娘娘,汪皇后为了帮沂王说话触怒皇上,已经被遣入废宫之中了,她身边还带着年幼的公主,甚为可怜。娘娘不若派几个人去探望一下?”身旁的一个小宫女一边给周氏摇扇子,一边轻声问。
“听听你说的话,”周氏没好气地换了只手,“都触怒皇上了我还把人往那里派做什么?”
见一屋子宫女低头沉默,周氏才叹了口气说:“捡个皇上忙政事的时候,让两个人给汪娘娘送点夏天的衣物去吧,但不要太多,咱们这儿还缺呢。”
小宫女刚刚放下扇子要走,周氏突然恍然。她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愤怒:“回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回来。周氏一把拉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扯到自己跟前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了?是不是南宫那边给汪娘娘送了东西?”
小宫女吓得声音都在打颤:“奴婢只是不经意间遇着南宫的宫女,就多嘴问了一句,她说钱娘娘和汪娘娘要好,昔日落难时汪娘娘不吝相助,如今到了钱娘娘报恩的时候了。”
哼,周氏一把甩开扯住小宫女的手,将闷气咽了回去。
钱娘娘,钱娘娘,人人都惦记那个又瞎又瘸的太上皇后。明明自己才是为皇上开枝散叶的人。
算了,如今特殊时期,周氏也在尽量控制自己,要团结,众人一心,不能内斗。
可她就是委屈。
钱娘娘担心太上皇,我难道就不担心?南归以后,太上皇便急匆匆地去看望钱娘娘。对我只是略打了声招呼,自己的儿子女儿也不多看两眼。如今他与钱娘娘一同住在南宫,人人都说他们是皇家难得的患难夫妻。我倒成了独享清福的人,单单被人看不起。
周氏拧紧了手。
“母亲!”重庆公主搂着朱见濬,在门边偷眼看着周氏。她的脸色可真差。
“来了吗?”周氏眉头稍展,招手让他们过来,“怎么耽搁了?”
重庆公主不做声,朱见濬却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路上碰到了太子,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就...”
周氏陷入了沉默,随后一把抓过朱见濬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别说了!知道吗?你才是太子!你才是太子!”
朱见濬又开始发抖,跟那日看见皇上和汪皇后在殿里吵架一样,他浑身冷热交替,连自己母亲的怀抱也恐惧起来。
周氏瞥见他的衣襟处别着个金闪闪的小玩意,便一把扯过来,亮在手心里一看,原来是条赤虎。
“带着这个做什么?大热天的还没到正月呢。”
重庆公主上前解释:“是宫里的一个内臣送给弟弟的,他说看着我们两个可怜,便送了这个,等到岁末一过,进了正月就带上,好——”
“呸!”周氏一把将赤虎丢出去好远。金银擦着地发出一路呻吟,滚落在正端着水果准备进门的迁瑕脚边。她慌张地将水果递给在一旁瑟缩的小宫女,俯身拾了赤虎收起来。
“别收这些廉价玩意儿了知道吗?”周氏几乎将脸凑到朱见濬面前警告道。说完后,她又扯过重庆公主,用指甲点着她的额头说:“别让什么人都觉得你们两个可怜。”
朱见濬脸憋得通红,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他恳求地看着姐姐。
重庆公主忍着额头的疼痛,重重地一点头,眼泪就落下来了。
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伤心,周氏心中又恨又痛。她粗暴地帮重庆公主擦干了眼泪,喃喃道:“不是太子命,就做不了太子位,那小娃娃待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