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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曲子,你练习了吗?别光顾着给我准备《拟咏怀》。”
常乐坊正厅,严伯月站在厅上组织着接下来的排演。文壅偷偷靠近文徐的乐班,轻声问道。
“安心吧,我才不会把乐坊的工作落下呢。”文徐笑着回她。
“第一首是你们的乐班吗?”文壅边问边躲开了两名正在东倒西歪地搬着箜篌的男乐师。
“对,《登歌》。”文徐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厅上的严伯月,“也让老师听一听我们进步的如何了。”
明渊换了一身小袖披帛,款款地走至厅上阶前报到:“曲部《登歌》。”
尉迟青坐在正厅东侧案旁,颇有兴致地看着厅前的忙碌。他所带领的吹奏部排在了后面,但他还是早早地就来了。除了想听一听大名鼎鼎的严伯月的教导成果外,他也很好奇文壅的唱曲到底是怎样的。
在常乐坊中待了这许多日,尉迟青常听乐师们说,严伯月手下的文壅文徐两位高徒歌声如天籁。
上回在正厅,他已经领教过文徐的歌声了,但尉迟青觉得还不够,他听着文徐的歌声,只觉得悦耳振奋,但也仅有悦耳振奋。
尉迟青还想再听听那个眉宇之间凝着沉重的少女的歌声。
文徐在厅中站定,平稳气息后,朝身后抱着琵琶的男乐师点了点头,便开口唱到:
“岁之长,国之阳,苍云敬,翠云长。”
短促的琵琶扫弦伴着曲的三言词,一句一扫弦,直击人心。
“象为饰,龙为章,乘长日,坏蛰户。”
文壅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痴痴地望着正厅中央的文徐。
在文壅的眼中,一旦文徐开嗓,周围的一切都会逐渐模糊褪色以至于消散。就如文徐为她演唱庾信的《拟咏怀》一样,她们在正厅一个唱,一个望,再无他人。
“列云汉,迎风雨,大吕歌,《云门舞》。”
文徐的声音逐渐提高,琵琶声的力道递进。
“省滌濯,奠牲牷,郁金酒,凤凰樽。”
文徐有力的咬字将曲逐渐推向了磅礴的高潮——
“回天眷,顾中原。”
激昂的歌声久久不散,正厅之中响起热烈的喝彩声,那抱着琵琶的男乐师起身,与文徐互行一礼。
尉迟青点头,赞许地看着文徐,她唱的曲昂扬豁达,壮阔动人。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成为这常乐坊中第一流的歌伎艺人。
文徐迈着矫健的步子退到一旁。
尉迟青知道,只要目光跟随着文徐,便一定可以找到那个让他情不自禁去挂心的少女,文壅。
明渊站在厅上,高声说道:
“曲部,《皇夏》。”
文壅朝文徐莞尔一笑,然后快步上前,与弹奏箜篌的女乐师行礼。在正厅中央站定。
直到现在,尉迟青才算是向自己的热烈的好奇心性正式妥协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乘托着脸,期待着这个与常乐坊欢悦气氛格格不入的少女的歌声。
箜篌声由疏至密缓缓倾泻,如玉手撩动珠帘。文壅等过了三声箜篌,开口唱到:
“旌回外壝,跸静郊门。
千盛按辔,万骑云屯。”
尉迟青有些意外地望着文壅清雅的面容。
“藉茅无咎,扫地惟尊。
揖让展礼,衡璜节步。”
文徐的眼中映着正厅的辉煌灯火,她抬头看了看常乐坊的浮顶。
“星汉就列,风云相顾。
取法于天,降其永祚。”
尉迟青听得入了神。
他的眼前浮现一人,怀揣筚篥,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拉扯着附近女人的衣服,与小孩打架,故意将水果铺老板的橘子踢着玩。将一柄剑舞得如梨花扬起。人人怕他骂他却又敬他爱他。
那便是于阗的天才筚篥演奏者,八年前的少年尉迟青。
那时的他不喜陈规,专职作对。例如故意在老师教授吹奏筚篥时大吃大喝;在老师与其他的乐师先生说话时突然即兴吹起《西洲曲》;在准备吹奏表演的前一刻还在捉草蜢玩。
白天闹够了,他便在夜里,卧于沁凉的石头上,对着不知名的花草练习筚篥直到天明。
他从没有挥霍过自己的天分。
他的恣意妄为只是与一般人打交道时的敷衍了事。他内心深处渴望着某一刻,能有一声共鸣传到他的耳畔。
但他却总也等不到,等来的只是老师被急症匆匆带走,兄长被战争无情抹杀的结果。
他收起了狂放,怀揣着筚篥,来到了长安。
如今,眼前的这个姑娘,似乎给了尉迟青一种感觉,他为那一声共鸣默默渡过了岁月长河,万幸的是,现在等到了。
文壅的歌声自低处起,向高处腾跃,与箜篌之声比翼齐飞,冲上穹顶,又回环往复。自有一股不认命不服输不自怜的傲气,蕴在浓得化不开的深沉之中,不过分热情,也不显低迷。
尉迟青的一颗玲珑天才心,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文壅经历过什么,深藏着什么,专情于什么,他都渴望知道。
尉迟青本不想承认,但文壅的歌声确实将遥远过去中的那个自由肆意的尉迟青唤了回来。
文壅向厅中的各位乐师欠身行礼,慢慢地退至一旁。
文徐脸上满是欢喜,她走近了一些,一把牵住文壅的手。
严伯月在厅上坐着,朝明渊点了点头,明渊回了一个笑容。
接下去是曲部的《昭夏》,以及群奏表演。
尉迟青掏出了自己的筚篥,微笑着上前,吹奏部的男乐师各个精神十足,跟在后面。
终于到了吹奏部的顺序。
文壅的曲启发了尉迟青,原本只想做一次中规中矩吹奏以便学生学习的想法,如今已荡然无存了。
他也要放开手脚,尽兴方休。
“吹奏部,《还旧宫》。”
尉迟青将筚篥放在嘴边。
在还未开始时,文徐的心砰砰直跳,鼻子也有点堵。她望着尉迟青俊美的侧脸,无比期待他的吹奏。
尉迟青和着身后男乐师们的吹奏,缓缓地吹了起来。筚篥声石落深潭,悠扬低回。
文徐浑身都发麻了。
她的耳边仿佛有一位耄耋轻声叹气,诉说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悲呼跌宕起伏坎坷艰辛,声音时而低哑隐忍,时而高昂悲愤,那苦难的人生轨迹化成一段筚篥奏出的旋律,铺展在文徐的心中,将美满温馨的生活赋予她的屏风掀开,把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带进她的心,迫使她尝尽悲酸苦楚。
文徐的眼眶有些泛红。
一曲吹罢,满座哗然,喝彩声此起彼伏,久久不停。
就连不甚留意的文壅,都隐约觉得,尉迟先生或许和自己有相像之处。
文壅偷偷瞟了一眼文徐,却发现她湿着眼眶,正定定地看着尉迟青。
文壅的心中稍稍有些低落。她改望着地面出神。
尉迟青退至正厅东侧,他颇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文壅后,挑了挑眉。听完自己的演奏后,文壅竟然在出神?这个反应,还挺稀奇的。
严伯月低头对明渊说了几句,然后起身对着厅下的乐师们说:“今日排演的内容,下月初便要正式登台。演出结束后,太常寺卿文大人会挑选年末大典的参演乐师和歌伎。”
厅下的乐师们立刻热烈地讨论起来。
“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对待。”
“还有尉迟先生,太常寺亲自带了圣上口谕来,令您在年末大典的晚宴上吹奏筚篥。”
尉迟青微笑着行礼:“谢主隆恩。”
身后的男乐师们更加兴奋,各个都踊跃着要给尉迟青挑曲目。
“还有,不要过早地骄扈,大典参演人数是有限制的,”严伯月的目光扫了一圈正厅中的众人,“每部各一人。”
厅下暴发出一阵唏嘘。
“今日的排演就到这里,诸位下去以后也请认真对待,各乐班也不要懈怠,下月初常乐坊的表演就有劳诸位了。”
“是。”
常乐坊东西两侧高楼中的花园里,严伯月与明渊正并肩散着步。
“今日的演出,你觉得如何?”严伯月问。
“文徐的好些。”
“哦?”
“老师另有高见吗?”
“我倒觉得文壅进步不小。或者说,这个孩子年岁渐长,心思比一般姑娘更深些,能唱出的自然就更深些。”
“文壅的歌声一直都深入人心。”
“转眼又到了年末大典了,”严伯月与明渊自假山旁转出来,“两年前的年末大典,我记着是你去唱的。”
“是,沈约改作《歌黄帝》。”
“如今你唱曲唱得少了,觉得遗憾吗?”
“若是明渊任由老师的身体再坏下去而不理会,那才是明渊的遗憾。”
“谢谢你,明渊。”严伯月朝她笑了笑。
明渊低头跟在严伯月身旁,面色明媚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