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九年十一月初五,郑村坝,大雪。
不同军中多数人,一早上起来看到风雪交加,李景隆的亲兵队长李达,就有预感王保保会在今天发起总攻。
前元枢密院知院,虽被元顺帝、元太子、先帝赐给不同的名字,但李达只认王保保这个名字。
李达曾跟着李文忠,参加过洪武五年的"岭北会战”。
李达亲眼看到之前牛得几乎要上天,在被王保保大败后,狼狈逃回的中路军的各种惨象。
作为东路军的一员,李达永远不会忘记东路军在被王保保包围,在即将渴死之际的种种。那些天的记忆,李达甚至有些不敢去回忆。
后辈问他,他只是说人在饥渴之中,是什么都能做出的。若追问,李达也只是简单地说:若不是地底突然冒出泉水,他将身葬漠北。
对李达来说,神出鬼没的王保保,就如同噩梦一般的存在。说句灰心的话,李达是真不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遇到王保保。
不止是李达一个人,如此。
在洪武十九年,大将军徐达再领大军北伐之际,李达亲眼看到老将军李文忠当时的纠结。
老将军既想报仇雪恨,又害怕被已经更名的王保保再次击溃的心理,转换成头天晚上说要向陛下请缨再征大漠,一觉起来却不再提此事。这些情形,李达仍历历在目。
在当时,天底下只有大将军徐达,敢与王保保在战场去争锋相对。从老将军一直未主动请缨的这事实,李达不得不承认这点。
即便平生未尝一败的傅友德,在洪武初年统一中原之时,在他击败王保保部下,待王保保亲来之时,傅友德也是立即挂了免战牌。
后在"岭北会战”时,西路军的傅友德在得知中路军、东路军大败,王保保即将率军回到漠西之后,傅友德从漠西的撤兵速度可谓神速。
不过,李达知道傅友德的撤退,是对的。用少于王保保的兵力,与大胜而归的王保保决战,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在找死。
"保住有生力量,以待将来,才是大将该下的决断。”这是李达亲耳听到老将军李文忠,事后对傅友德的评价。
是的,若是傅友德再败,明军精锐尽损的话,李达甚至认为王保保可以率军,从漠西向中原长驱直入了。
后来,秦王因虐待王妃王保保之妹,勾起已与明"讲和”的王保保怒火,而发兵南侵。李达曾闻陛下与年轻的燕王,就此事,当着秦王的面,骂其为蠢货。
陛下想骂谁,就骂谁,很好理解。
但燕王骂秦王,在当时明廷的顶级圈子中,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
要知道燕王对太子,不仅连装模做样的恭让都不屑为之,而且还不止一次说太子嫉妒他功劳大……所以燕王当面称秦王为蠢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燕王酷似陛下,燕王做出了与陛下类似的举动,了解陛下与燕王之人,都不会大惊小怪。
不过,燕王在他岳父徐达逝世后,做出了在他的铁杆皆与王保保有着血海深仇的情况下,还冒着万死去招降王保保之事,就连太子、秦王、晋王、太师都对此,大吃一惊。
李达不知道燕王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李达知道,若没有那次招降,就没有燕王之后在漠北、漠东、漠西的连续大胜,没有在北方的大胜,"燕王扫北”之事,也不可能在大明境内几乎家喻户晓。
同样,若没有之前的"燕王扫北”,现在也压根不会存多数军头既同情燕王,又害怕与燕王兵戎相见。
对少主李景隆违背老主公遗愿,不顾燕王的招揽,而效忠建文。李达劝过,他更因李景隆一意孤行,而生出回老家当土财主的想法。
不过后来李景隆的话,让李达改变了主意。
李景隆说:"老叔,‘燕王扫北’已让燕王有了自己的班底。一旦燕王登基,他势必会提他班底在大漠的战绩,到时不知会有多少公侯伯要诞生。那时,李家能在新朝排老几”?
李达哑口无言了。说实在话,要让王保保与贺宗哲排在李景隆之后,就连李达都觉得不合适。
李达甚至不能说毕竟李景隆与燕王是亲戚这话,因为燕王对太子、秦王、晋王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
李达并不理解燕王与太子、秦王、晋王是竞争关系,在他看不出皇子之间矛盾根源之时,他确实认为燕王这人残暴无情。
尤其是在耿炳文兵败,得知燕军将驸马王坚处死之后,更让李达觉得少主这么做,确实有着他的道理。
而且此次少主李景隆领"征虏大将军”,而率军北上。李达心中也多少明白,少主有为老主人雪恨的意思。李达也清楚少主心中一直有着当天下第一名将的愿望。
与王保保对决,是少主一直渴望的。
不过在大军出发之际,李达就已在军中,当着各路将领,将张玉称之为王保保。
尽管李达知道这会让诸将对王保保以往战绩而生出恐惧,继而对士气产生负面影响;尽管他知道,自己仍称其为王保保,是对给王保保赐名的先帝,一种亵渎。
为了给少主留一条后路,李达必须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对决的是王保保。因为败给王保保的将领,即便在先帝时期,也只是被斥责。没有任何一位将领因为其败给王保保,其爵位而被剥夺。
作而为李家亲兵队长的李达,他效忠的是李家,其他都是次要的东西。
李景隆一直没有阻止李达,将张玉称之为王保保。尤其是在物资被燕军截获,自己士兵被冻得瑟瑟发抖后,李景隆自己也将张玉称之为王保保了。
再次将催要物资的公文,令亲兵送至京师后,李景隆看向帐中诸将。
但是死一般的宁静,让向来善言的李景隆,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平安开口了。身为先帝义子的他,不可能将张玉称之为王保保,平安言道:"今天中午,张玉必会发动总攻。估计不差的话,前锋主将应该是驻守开平的张辅”。
瞿能之子瞿陶,平生一直不服张辅是大明第一将星,他向李景隆请道:"那就让我,来会会这张文弼”。
虽然注意到平安,用看着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瞿陶,李景隆自己也认为瞿陶不会是张辅的对手,但李景隆答应了。没有其他的原因,就因为瞿陶展现出不畏惧张辅的勇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若连勇气都没有,还打个屁战。
随之斥候来报,燕军正准备吃中饭,李景隆对平安令道:"再给你十万精兵,你对北平城,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平安清楚,现在惟一可以自救的办法,就是拿下北平城。尽管平安不认为十万大军能攻破,城墙结冰的北平城,但现在还有其他办法吗?
平安接令而去后,李景隆并开始布置防御措施。
午时末,郑村坝的建文军,听到了燕军战鼓连天之声。
不一会儿,建文军将士便远远看到,燕军的轻骑兵、战车兵、重骑兵就如同海啸一般,向自己迎面压来。
瞿陶没有退缩,他率着轻骑兵迎了上去。但不到一刻钟,瞿陶所率的轻骑兵就被燕军轻骑兵解决。
随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传来,李景隆甚至闻到了身边有了屎尿味。燕军轻骑兵的杀人手段,就连李景隆都有胆寒。
这时,燕军轻骑兵从左右散开,战车兵露出其狰狞的面孔。当钢铁洪流开始冲击自己最前面的军营,在中间的李景隆发现,燕军重骑兵也随后杀到。
战鼓声、呐喊声、惨叫声、兵刃的撞击声、以及燕军在己军尸体压过的碾压声,让郑村坝在一瞬间就成为血红色的修罗战场。
这时李景隆听到一阵阵整齐有序的行军声,没多久,他就看到燕军的左右两军,正气势恢宏地向他们列阵并进。
"少主,赶紧撤”。李景隆听到李达充满恐惧的声音后,他看到燕军的战车兵、重骑兵也如轻骑兵那样左右散开,
看到一旁的瞿能,一脸战意,李景隆压住了心中的恐惧。所以他看到了燕军前军、左军如快刀斩乱麻一样,飞快地将第一营的军士,一一屠戮。
李景隆想去援助第一营的将士,但在燕军中军、右军、后军尚未出动,燕军前锋在一旁虎视眈眈之际,若自己自乱阵型去援救,全军就立即败了。
破了第一营,燕军的前军与左军,如同潮水一样退去。没多久,燕军前锋的战车兵,再次出现了,他们如同尖刀一般,向第二营刺去。
看到战车兵迅速地将第二营阵型冲乱,又听到前面大军震耳欲聋的行军声,对燕军实力有了真正认知的瞿能,已面如死灰。
瞿能对李景隆道:"大将军与后面的兄弟先撤,我等尽量地争取点时间”。
李景隆摇了摇头,他道:"燕军前锋的骑兵没有参与此次冲阵,之前向第一营攻击两支燕军也并没有向后退去,他们应该是去截我等后路了”。
看到瞿能正准备再劝,李景隆指向前方,他道:"燕军中军已经出动,惟有死战了”。
瞿能顺着看去,他看到这次燕军是分着三个阵型,如同排山倒海地向己方迎面而来。中军,确实出动了。中间那支军营的黄旗,便是明证。
王保保在知道第一轮攻击如摧枯拉朽,他怎么可能会给机会,让己方有生力量得以逃脱。想到这,瞿能苦笑地道:"留着就是等死。突围,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
见李景隆还在犹豫,瞿能大吼地道:"我军此时冬衣不全,连平时一半的战斗力都没有。大将军是想看到大军,全部交代在这郑村坝吗”?
听到瞿能这话,李景隆灌顶醍醐地喝令:"后军变前军,撤回德州”。
李景隆话音刚落,第二营的将士们,就被燕军三军如同死神镰刀一样,迅速地收割了生命。
这时,燕军战车兵再次从左右杀出,向第三营发起冲击。再看到燕军中军在内的三军并没有撤退,反而紧随战车兵身后杀来,李景隆头也没回地撤了。
直到突破燕军即将形成的前后夹击,再摆脱燕军骑兵的追袭后,李景隆才记起该给围攻北平的平安送信。
至于身边的将领,没有一个人提醒自己,李景隆知道原因。若是平安先撤,燕军骑兵是绝不会如此就放弃对他们的追袭。
此役过后的第一年春天,郑村坝这里的花朵,生长得格外妖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