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山城外观和内在会给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杀伐,那后者只会使人联想到宁逸和平。
城内分布着数百房舍,以十多条井然有序,青石铺成的大道连接起来,最有特色处是依山势层层上升,每登一层,分别以石阶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车马上落。道旁遍植树木花草,又引进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园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桥流水,池塘亭台等无穷美景,空间宽敞舒适,极具江南园林的景致,置身其中,便像在一个山上的大花园内。
城内主要的建筑群结集在最高第九层周围约达两里的大平台上,楼阁峥嵘,建筑典雅,以木石构成,由檐檐至花窗,镂工装饰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充满南方文化气息的雄浑气派。
杨广等人行走在这座城市之中,入眼处都是极具巧思的景致,心情自然而然的就舒畅起来。
“寡人听说,宋家山城之中,有一座独属于‘天刀’宋缺的磨刀堂。”杨广说道,“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在山城尽头。”宋缺向高处示意,道,“不过那里面只是一些石头和刀架罢了,没什么值得观赏的美景。”
杨广笑道:“在这座天刀居住的城市,与刀有关的东西就是最值得欣赏的地方,不带寡人去看看吗?”
宋缺微默,阳光从路旁一棵矮树的枝叶之间穿过,落在他纯色的衣袍上,场间的氛围变得更为静谧,“陛下想要看我的刀。”
“不错。”杨广抬起手来,在那棵矮树上摘下了一片叶子,阳光可以透照的地方就多了一点,那一块多出来的光斑刚好对着宋缺的眼睛。
宋缺直视着杨广,没有管从侧面照射在他眼睛部位的阳光,好像就完全不觉得刺眼,道:“再好的宝刀,终究不过是凡俗的金铁之物,如果想要观赏那最灵动的景象,只有在挥动的时候才能够见到。”
“刀是百兵之帅,争伐之器,本来就不该静静的放在刀架上,其最具魅力的时刻,应该是向着敌人挥舞的时候。”杨广迈开步伐,沿着青石街道向上走去,握着那片叶子的手随意的挥了一下,韦公公已经知道他的意思,带着其他所有随从停留在原地。
杨广的随从停下了,宋智,宋鲁等人也就停下了脚步,陪伴着韦公公他们。
宋缺缓步而行,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与杨广并肩。
队伍里面,一直把双手拢在衣袖之间,背微微弓着的石之轩看着前方二人同行,侧首看了看路旁的一棵棵小树,忽而轻笑出声,甩了甩衣袖,也就跟了上去。
韦公公等人想要出声阻拦,可见他意态洒然,恍如清风萦怀,竟然一时忘语,眼睁睁看着他跟上了杨广和宋缺。
三个人看起来前进的速度差不多,但是却各有各的步调,故而等真正到了磨刀堂的时候,宋缺自然而然的领先了两步,踏入堂中。
他一边朝磨刀堂深处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陛下到岭南来,就只是为了看看山水,看看宋某的刀吗?”
“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
杨广在门口停步,转头看了看这片庭院内的景致,最显眼的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正是花期,有一种无意间才能闻到的清香散开,点缀着这座古朴简约而略显森严的院落。他走到槐树之下,把手掌摊开手腕翻转,任由那片树叶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在树根处,信口说道,“比如说,还想请镇南公到洛阳去住一段时间。”
“陛下该知道,宋某这些年来从来不入朝。”宋缺的声音从磨刀堂内传出来,堂中没有蜡烛,似乎也没有窗户,纵使在这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看不清他人在哪里,不过声音在经过这空旷堂屋的折返之后,却显得比方才更清朗了一些,似乎是也沾染上了堂内墙壁上挂着的宝刀清寒之气。
“我知道。”杨广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换了自称,开门见山的说道,“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宋阀坚持纯正汉统,认为大隋如今的皇室不配占据正统的地位。”
杨广说话实在是太直接,而且他说的明明只是宋家不愿意真正成熟的众多原因之一,却偏偏让人觉得这就只是唯一的一个原因。这样的说话方式,让宋缺也感到有些意外,拿着自己的佩刀从堂中走出的时候,宋缺的神色间还有很淡的讶异。
杨广没管他是怎么想,接着说道:“其实吧,大隋皇室,弘农杨氏,起自西汉,本来也是汉家正统,不过因为时势之变,曾经于西魏皇帝令下改姓。况且,文化的传承才是华夏正统的主体,即使本来并非汉家儿郎,凡慕汉化,继道德,识礼仪,尊法度,通文理,传汉字,经岁月同化,亦归华夏正流。自先帝改回汉姓以来,大隋于这一道上,颇多建树,你平心而论,皇室做的有哪一点不足吗?”
“现在天下太平,以后也会接着太平下去,这样的世道,宋阀该做的不是固守一隅,坚持什么血脉名义上的正统,而是更应该将你们从乱世之中保存下来的文化教养展露出来,尽心辅助朝廷,更襄盛世。”
宋缺眼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佩刀上,道:“陛下的口才原来也不错,不过既然要看宋某的刀,想必本就不是准备只靠口才来说服宋某吧。”
“是了。”杨广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跑过来呢,是想先好好聊聊,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抢了你的刀,杀了你这个人。没了宋缺的岭南,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变得乖乖听话了。”
听着这个威胁意味十足的玩笑,宋缺脸上反而挂上了不明显的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乎万乘之主?你身为天子,居然亲自过来用这种手段威胁我,实在不像一个帝王。”
这样做事确实不像是一个合格帝王的手段,不过也没办法,帝王只是杨广最近决定承担的责任,抡拳头办事的武夫脾性才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帝王手段是什么?比得上我乐意吗?王道者,本来也不需要在这些小节上展现心术。
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杨广道:“帝王手段,正奇相辅。偶出奇行,才显英明。”
“看来陛下对自己的武功有十足的自信。”宋缺说着,朗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也想看看,让所有人都看走眼的皇帝,到底藏了多深的能为。”
自从杨广用皇帝的身份展露莫测武功以来,他所见到的那些武林高手,哪怕是恣意妄为的魔门邪王,也要先提起三分忌惮,还有两分对皇者的敬意。
然而宋缺不同,当他拿起刀的时候,不管杨广是帝皇还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敌人,一个平常心去对待的敌人,甚至是一块磨刀石,他的目光平静,心态平稳,气质平和,气势缓步提升,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从空气的氛围中感觉到他的一点跃跃欲试。
宋缺出道以来,几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败绩。从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击败了“霸刀”岳山之后,就接过了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旗帜,至今不倒,虽然他不在天下三大宗师之列,但凡是在武林中层次高一点的人都明白,天刀宋缺绝对是三大宗师那个级数的高手。
自从大隋建立,宋阀偏安于岭南,各种日常的发展都可以交由宋智和宋鲁去处理,宋缺就专心在磨刀堂中磨砺自己的刀法,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碰上一个无必胜把握的敌人了。
或许他这个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但他的刀已经在雀跃。
“哈。”杨广笑着拉紧了手上的一副黑色手套,笑意明媚。
来到这个无论正史还是武门秘史上都堪称群英荟萃的时代,已经好几个月了,终于遇到这样一个堪战的对手,杨广如何能不喜?
只不过当场中气氛渐渐来到一触即发的时刻,杨广却突然转身。
他竟然当着天下第一刀的面转过身去,背后空门大露,兀自说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石之轩站在磨刀堂的大门口,慢悠悠的从袖子里取出了几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手指抚过墨迹,把这些可以弥补不死印法的口诀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指尖所过之处,白纸成粉,如同细雪从掌心飞散。
这清风入怀洒然脱俗的文士静看最后一点碎屑落入尘埃,一抬眼,邪气顿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