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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凝池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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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兴七年的中秋,对衢园而言是个萧瑟的团圆日,因园中变故,免了宴庆,但莛飞兄妹还是想和叶桻、林雪崚小聚,二人从巴中回来大半个月,全当压惊洗尘,庆幸平安。



    莛飞拎了酒菜、螃蟹和几样点心直奔青阁,莛荟一拐弯进了白阁,蹑手蹑脚溜上二楼。



    雪崚房中传来宁夫人的责备:“我的话可不是商量,这膏药得天天贴,连换一个月,虫草黄精骨髓汤也不能断,一两髓一斤血,再偷懒的话,当心落下终身疾患!”



    宁夫人不知在做什么,林雪崚抽气哎呦了一阵。



    等宁夫人走了,莛荟才小猫一般钻进房中。林雪崚俯卧床上,一头大汗,见了莛荟也不搭理。



    “林姐姐,原来你的腰伤得这么重,疼得厉害吗?”



    林雪崚闷头哼哼:“小猴子,你若向别人嚷嚷我的腰伤,看我不撕了你。”



    “嘻嘻,你不就是怕叶哥担心,我才不会乱说。我哥哥去了青阁,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好些了,再一起过去。”



    林雪崚虚弱摆手,“我动不了,你快凑热闹去吧,看我挺尸有什么意思?”



    “干什么急着赶我走?林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莛荟那日情急,当众斥责林雪崚因嫉生恨,害死表姐。



    林雪崚眼皮一垂,“可不是,九条命都得被你气死。”



    莛荟脱了鞋挤上床,“好姐姐,别怪我了。”



    “行啊,把脸伸过来。”



    莛荟乖乖凑近,林雪崚翻个身,伸手在她圆润嫩滑的小脸蛋上揪了揪,莛荟顺势挨着她躺下。



    林雪崚长叹,“小荟,我哪里生你的气,只是没脸见你罢了。”



    莛荟鼻子一酸,“林姐姐,不是你的错,我爹、我娘、我哥哥都不怪你,我也不怪你,表姐更不会怪你,你千万别扛着这个枷,一世不得自由。”



    林雪崚怔怔无语,想卸去这个枷,谈何容易?在外还好,一回园子触景生情,睁眼闭眼皆是痛心疾首的一幕一幕,梦中她几次将自己蘸胭脂的手剁下来,去判官跟前求情,苦苦要换雯儿的命。



    夜晚难熬,白日恍惚,近在咫尺的青阁,哪怕望一眼,都惭愧揪心。实在憋得喘不过气,只得逃去笃淳院。



    阮红鸢自阮雯逝后伤心难过,身体不好,林雪崚索性将笃淳院的差事揽了大半,吃住都在那边,夜宿白阁的时候反而不多。



    她用臂肘推推莛荟,“你快过去吧,回头螃蟹冷了,吃了闹肚子。”



    莛荟还耍赖,林雪崚连推带踹,把她拱下床,莛荟这才穿鞋下楼。



    青阁里冷清得很,自从知道和神鹰教刮缠上,园中加倍谨慎,许春被调去补巡夜的人手,只有曹敬还在留在这儿打杂。



    此刻曹敬、莛飞、叶桻三人围坐,一边暖着酒注,一边在小炉上蒸螃蟹。



    窗前摆着一盆圆满淡雅的“黄月山”菊花,是阮雯最爱的品种。



    叶桻拨着炉子问莛飞:“园主走前,真的没透露只言片语?”



    莛飞摇头,当时他追出园外,父亲却无暇道别,只匆匆叮嘱他看好母亲妹妹,便策马而去,不过那背影莛飞瞧得清楚,父亲分明背着蓝罂一路谨护的长扁包袱。



    关于蓝罂,莛飞一直守诺不提,那个长扁包袱现在成了他暗藏心中的钥匙,不知几时才能开启。



    曹敬道:“衍帮最近一次传信,已是七天之前,说园主经陈州北上。”



    前几次传信,说易筠舟曾在黟县逗留,接着江北江南上下几次,然后有的说向西奔襄州去了,现在又说北上陈州,叶桻喃喃自语:“方向不定,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刻意想瞒我们,亦或是被迫而为?”



    说到此,怕莛飞担心,连忙断了话头:“我瞎猜。”



    几人沉默半晌,莛飞忽然开口:“叶哥,方叔叔可曾找过你?”



    叶桻点头,“找过,淮北旱情越发严峻,外加前些时日的一场干热风害,麦谷绝收,徐州、兖州两地的义仓都已告罄,方叔让我几日内动身,开庐州义仓北运。”



    莛飞双眉一扬,“他没和你说我也要去?爹爹不在,我得替我爹爹前往,设法寻找救急水源,凿井引渠。”



    叶桻抬起脸,“小飞,这可不行,你得留在园里守着夫人和小荟。”



    莛飞笑道:“我娘说,有林姐姐和敦叔在,不用担心。叶哥,我自小跟着我爹上堤下河,这还是头一回要试试自己的本事,我几夜没睡好,又是热切,又是担心,只怕自己没有爹爹学识深厚,可万事起步难,若不过这第一关,只能永远在原地踌躇,所以这趟淮北之行,请你多多相助!”



    叶桻还欲开口,楼梯上蹬蹬作响,莛荟跳进门来:“螃蟹给我留了几只?”



    叶桻见只有莛荟一人,微微一怔。



    莛荟道:“林姐姐腰不舒服,若待会儿还起不来,就不过来了。”



    她凑近坐下,曹敬端蟹斟酒,摆菜布点,几人慢吃闲聊,不觉月上中天。



    叶桻左等右等,还是不见林雪崚的影子,回来的路上她总是暗暗扶腰,这么久仍不见好,越想越担心,于是让曹敬继续陪着,自己起身洗了手,出门踱至白阁。



    璟儿见了叶桻,面露惊讶,“林姐姐没去你那里?也许她到园子里散心去了。叶哥哥,林姐姐晒了两天菊花瓣,做了这个菊花药枕,可以养神安眠,叫我交给你,你快拿着吧。”



    叶桻看着枕头,暗暗出神,崚丫头,你知道我睡不好觉,还是你自己也睡不好?你因为莛荟大庭广众一句话,回园之后处处避嫌,什么都叫璟儿转交,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



    他叹口气,“璟儿,她的腰伤怎么还那么厉害?”璟儿支唔两声,只说宁夫人来看过。



    叶桻问不出什么,只好交待一句:“枕头先搁着,我回头来拿。”径自到黄阁来找宁夫人。



    宁修菊捧着一碗药,正向一个男童口中喂送。



    那男童身量只有六七岁,容貌却如七八十岁,大头秃发,双眼外凸,无眉无睫,几乎没有锁骨,身形如梨,全身皮肤松弛,得的是极其罕见的“早衰症”,本是稚嫩鲜活的年纪,却行将就木,未盛先残。



    叶桻不敢打搅,轻手轻脚的席地而坐。



    宁修菊喂完了药,调了一小匙蜜水,解那孩子口中的苦,“小丙,回去睡一觉,明天教你折纸灯,好不好?”



    男童眨眼点头,慢慢佝偻着离开。



    叶桻瞧着小丙的背影,“听说这孩子几日都不肯吃饭,今天似乎好多了。”



    宁修菊摇头,“毫无生念,心灰气暗,好一阵恶一阵,他能活到舞勺之年,就算长寿。”



    见惯了世间悲灵,总想以一己微薄之力,纠正老天造人时犯下的过错,解难题需不折之志,宁夫人不到半百年纪,已是满头银发。



    “夫人,雪崚的腰伤迟迟不好,是什么缘故?”



    宁夫人收起蜜罐,“她自己偷懒,你让她每日按时更换膏药,熬的汤喝足份量,不许挑口,坚持一阵,自可痊愈。”



    叶桻并没挪身,“夫人,她嘱咐你也不要说,对不对?小荟,璟儿,没一个肯透露,如今师父在外,师娘早已不在,我这做兄长的还不知情,讲得过去么?夫人,请你如实相告。”



    宁修菊轻叹一声,“你们这两个,我谁也不偏袒,你想知道,何不当面去问她。”



    “夫人,雪崚负愧于心,又怕雯儿逝后,她和我相近惹人闲话,所以回园之后一直躲着我,什么也不肯和我讲。我担心不安,却如闷在笼子里,请夫人体谅。”



    叶桻是个老实人,忧急起来遮藏不住。



    宁修菊见他这般心切,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既然如此,也不枉她为你吃苦头。”



    “她自己穿骨取髓,与血王精相混,为你生血逼毒,结果钻得太急太狠,又没及时休养,腰骨伤损,引起炎症,并发痛肌缺血,经脉淤塞,再晚回来几天,恐怕会腰下瘫痪,终生残疾。”



    “这丫头来找我时,疼得几乎不能走路,幸亏她年轻底子好,现在已经止痛消肿,但一个月内不能乱动,淮北的差事是去不得了,你多督促她,才会好得快些。”



    叶桻道谢离开,从黄阁山坡上下来,过澹桥,穿柳林,遥看白阁灯影。



    白阁前院都是当年师娘种下的花,如今夏芳已过,秋蕾初绽,金桂飘香。白阁常年沐浴芬芳,凝成一种让他老远就能分辨得出的气息,一闻着这香气,无论多疲累,都能立即松懈下来。



    月挂柳梢,叶桻一人在花间呆立半晌,慢慢绕过白阁,走到凝池边上。



    枫林微红,九曲桥空空荡荡,解凝亭也没有人。



    他沿着池边一直走,她躲清静的时候会在哪儿,他再清楚不过。



    过假山,走到凝池最远的一角,池边一株百岁老枫姿态舒阔,半个树冠伸至池上,树冠里垂下一只秋千,秋千上的白衣人影倒映在深紫色的水里,开成一朵浮月莲花。



    林雪崚盘腿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俯身逗着池中的鸭子:“老肥,璟儿说你有伴儿啦,你这老光棍,总算铁树开花,啥时候生一堆鸭蛋,孵一窝小肥,以后老婆娃儿热炕头,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老肥嘎嘎转圈,摇头扑翅,似在回答,她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语,自得其乐。



    叶桻远远看着,不由苦笑,“和鸭子倒是无话不谈。”



    林雪崚见他缓缓走近,笑问:“螃蟹肥么?”



    刚才她打起精神下床,走到青阁楼下,抬头见到窗口的“黄月山”菊,团圆之夜,花在人亡,她心口如戳,这步子怎么也迈不上去。



    叶桻道:“都叫小荟和曹敬吃了,我倒没尝出什么特别。”



    几块冒出水的石头从池边伸至秋千旁,他踏石来到雪崚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仔细展开,里头是几只精巧的团圆饼,“给你留的,馅不是太腻,也没有硬仁儿,看你喜不喜欢。”



    林雪崚喜欢清淡的甜食,拿起一只边尝边赞,“好香的桂花,我好久都没自己打桂花了。”



    “是啊,越大越懒。崚丫头,你这些天在笃淳院睡得好不好?”



    “好,只是昨日犯蠢,把你小时候用来吓唬我的黑熊精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害得半夜床上挤了十二个。”



    “有没有谁跟你一样,一害怕就流鼻涕流个不停,涂得人满袖子都是?”



    林雪崚噗哧一笑,秋千前后晃动。



    她索性放下脚,用力荡起来,“师兄,推一下!”



    叶桻伸手一推,林雪崚飘到高处树冠里,畅笑如铃。



    他却渐渐的笑不出来了,方才触手的一瞬,分明摸着她腰后膏药的形状,钻骨之痛感同身受,她笑得越欢,他越心酸。



    等她荡累了慢慢停下来,叶桻伸手扶稳了秋千绳子,眉心纠结的看着她,“傻丫头,腰上这么一刺,疼坏了吧!”



    她握着绳子的手微微一动,却不回答,抬手指着枫叶间的月亮,“小时候总想荡进月宫里,看看有没有玉兔,又怕没有梯子爬下来,在上面冻死。”



    叶桻当然记得,“我说我会变成一只大蛤蟆,只要你往下跳,我便张嘴接住,不让你摔着。”



    低头垂眉,池水如镜,映着两个若即若离的人影。



    “崚丫头,我还是那只蛤蟆,性情沉闷,笨嘴拙舌,连这水里的月影,都不敢跳过去碰触。”



    叶桻胸口炙痛,呼吸变得紧促,“我只求你,别再为了这样一只蛤蟆做傻事,它根本不配,它宁愿一世蹲在最低暗的角落,悄悄看着月亮上的你。”



    夜风瑟瑟,带着初秋凉意,在水面吹起细浅的涟漪。



    林雪崚闭上眼,忍住眼底酸热,再睁眼时,就象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笑着拍拍手:“老肥,有鱼,快去捉!”



    肥胖的鸭子游向池塘深处,把青白两阁连同月亮的倒影,搅成一锅汤。



    “师兄,你快回去吧,省得莛飞他们久等。”



    叶桻默立片刻,将剩下的团圆饼用帕子包好,塞进她手里,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晚上饿了记着吃。每天按时熬汤换药,不许偷懒耍性子。天气凉了,睡笃淳院也好,白阁也好,多加两床被子,我不在的时候,里外小心。”



    林雪崚笑吟吟的答应,目送他走远。



    一人继续在秋千上前前后后的晃着,风里来去,连眼泪飞出来,都感觉不到。



    忽听一声轻轻的口哨,有人“啧啧”一叹。



    林雪崚继续荡了几荡,猛然回过神,激灵一下,脑中锣鼓乱响。



    这一惊不小,一头从秋千上倒栽下去,眼看就要落水。



    腰上忽的一紧,耳畔生风,再定睛时,人已站在岸上,可师兄刚给的帕子和团圆饼已经脱手,咕嘟一声没进水里。



    林雪崚惊魂未定,看着水面痛心疾首,转身指着身前之人,“你……该死的恶匪,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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