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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古镇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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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兴西南山地起伏,江粼月不管方向,看到路就走,上坡下坡,眼前仍是无尽竹海。



    走得累了,来到一条溪流边,这里有个小村落,村民在溪边摘取南烛树叶,捣碎了浸水取汁,叶汁乌黑如墨,把糯米浸在乌汁里蒸成乌饭是这一带四月的风俗。



    江粼月倦懒劲儿一上来,什么都不愿意想,索性坐在溪边看那些人捣叶子。



    过了午后,村口搭起简陋的戏台,晚上要演“乌饭日”的“乌饭献”,戏班里还缺个人演小鬼,班主见江粼月无所事事,拉他入伙,反正乡野戏班里都不是什么正经角儿,只图个热闹。



    江粼月听说凑戏有乌饭可食,一口答应。



    “乌饭献”演目莲救母,是一出武戏,扮天神地祗、牛头马面、夜叉罗刹、饿鬼狱卒的人都有几把身手,走索、翻桌、跳圈、蹬坛、窜火,眼花缭乱,江粼月只演个小鬼,架势简单,锣鼓开场后村民围聚,不断叫好,一直热闹到夜里。



    戏终人散,空空荡荡,江粼月面上涂着小鬼的脸彩,也不清洗,一人坐在台子边上,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自己不就是个人人喊打的小鬼,一世演丑角儿混口饭吃也不错。



    夜静如水,他抬起头,悬挂在台角的灯笼幽暗不明,照出台下两丈圆的朦胧光亮,林雪崚站在那光亮当中看着他,无嗔无喜,仿佛刚刚出现,又仿佛在那儿站了很久。



    江粼月屏住呼吸,僵凝片刻,伸腿从台上跳下来。



    林雪崚抱肘歪头,“我挖坑埋人,背着一大堆物事,山上山下找你一天,你兴致倒好,在这儿扮鬼唱戏。”



    江粼月胸口起伏,“崚丫头,我以为你讨厌我,一口气回蛤蟆身边去了。”



    “青龙大人,汉水舵的人头债还没摆平,你忘了?”



    江粼月的确把六合庄之约忘个一干二净,此刻一提,发现还能与她相处,胸中郁塞之感一扫而空,忍不住傻笑。



    林雪崚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快把脸洗了吧。”



    两人来到溪边,江粼月浸脸清洗,手臂早就能动,她仍是习惯的绞干了手巾,帮他擦拭。



    去了油彩的脸庞清俊耐看,她手指的轻触如此熟悉,就象去年中秋夜戴面具的那一瞬,若不是那令人遐想的轻柔模糊了他的神思,幽澜镜衣怎会让她偷走?



    江粼月胸口一热,“雪崚,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干了。”



    她伸手敲敲他的右肩。



    他伤处尚未完全恢复,这几下敲得颇痛,他顺势一按,把她的手按在最疼的地方,“以后我再诓你骗你,变成沉底的王八船。”



    不是跑船的最忌沉底吗?林雪崚想起漂流淹没的乌龟王八灯,垂眼看着他,“亏你还有个忌讳。”



    江粼月见她眼中回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腾的站起,一纵身跃上竹梢,在高高的夜空中翻了个漂亮跟头,大笑着落地。



    林雪崚耸眉而叹,这恶匪前一刻扮可怜,下一刻又乐成个疯子,钱塘六合庄那些人正等着要你的命,那么高兴干什么?



    江粼月才不管有多少人想剁了他下酒,只觉得能和她同行,满心欢喜,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无所谓。



    钱塘县隶属杭州,两人动身南下,顺水搭船,陆路则搭乘过往的长厢油壁车。



    过了临溪县,林雪崚不再贪图省力,改为步行。



    江粼月欣赏山水,兴致勃勃,对各地风情十分好奇,问东问西,林雪崚偶尔爱搭不理的回答两句。



    江粼月笑道:“我欠他们一条命,赔给他们,也算不上亏,你担什么心?”



    “哼,我担心你一时兴起,把六合庄夷为平地。”



    “崚丫头,只要你一句话,我连他们的花瓶也不碰碎一只。”



    林雪崚看看天色,“离约期还早个一两天,不如先拐道去盐仓镇看看春潮,再去杭州。钱江春潮名声虽然不及八月秋潮,但潮势没什么不同,何况花云绕堤,别有胜景。”



    她一路都在苦思摆平人头债的办法,心中只盼拖延,晚一刻到六合庄也是好的,江粼月一听观潮,一百个乐意。



    盐仓镇位于杭州东北,是晒制海盐的盐场,亦是钱江湾口的扼颈之处,观潮者云集,旺季时,连邻近各县都倾城而出。



    林雪崚和江粼月到来的这天是四月十五,天气晴好,堤上堆满观客,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突出堤外,南拐入江,是最佳也是最险的观潮处。



    两人挤上礁岩,正午之前东风稳健,潮势鼎盛,只见雪山惊涛,百里闻雷,滚涌的潮头如同奔腾齐进的万匹白马,层层堆叠,越拥越高,轰隆一声触上礁头,激起数丈巨浪,暴雨坠落,不少观者被浇得透湿。



    潮水不仅声势骇人,而且瞬息百变,除了一字潮,还有人字潮和十字交叉潮,两簇潮头一旦相会,中间便隆起巨龙般的水岭,壮观无比。



    正看得尽兴,忽听激浪声中传来一声惊恐急切的尖叫,“小君!”



    人群骚动起来,“不得了!有个男娃娃被潮头卷下水了!”



    七嘴八舌的喧嚷声中夹着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哭求,可这等浪头,再好的水下把式也不敢枉逞送命,又有谁会下江救人?



    林雪崚拨开人群,观者发出比刚才尤甚的惊叫,原来那求救无望的少女竟然自己跳入江中,潮头澎湃,一吞即噬,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林雪崚看看水势,转脸望向江粼月,满面恳求。



    江粼月摇头,“我是恶匪,又不是救生衙的官差。”



    林雪崚咬咬唇,“小月,求你救救他们,若你肯出手,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依你!”



    江粼月一听这话,嘴角一钩,脱去外衫,提气纵身,凌空飞鱼般一个猛子扎进白浪,入水之远,看得观者目瞪口呆。



    林雪崚虽然深知他的水性,心中仍是焦急,两眼紧盯潮头,暗念菩萨保佑。



    人命关天,每次呼吸都无比漫长,她正捱得胸闷肠痛,忽见一排城墙似的潮头逼涌上前,一个矫健人影破浪出水,礁前巨浪化雨,漫天而下。



    江粼月顺着浪峰落回礁上,手中横托着那个少女,上岸之后,稍稍喘了口气,转身跃回江中,去找那个落水的男孩。



    林雪崚扶起少女,这姑娘落水不久,很快就醒了过来,一睁眼便哭喊“小君”。



    小君是她不到十岁的弟弟,她一不留神松脱了弟弟的手,让他乱钻乱跑,被潮头吞卷,众人争相安慰,少女仍然恸哭不止。



    林雪崚一边抚劝,一边望着层层潮水,江粼月右肩还没好透,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他二度下水,还能与这激浪搏斗多久?



    水下的情形远比岸上看到的还要凶险万分,汹涌的浪势和复杂的汇流将万物任意拨弄。



    江粼月灵勇顽猛,四周浪沫千重,乱石浮沙扎人眼目。



    那男孩落水早,再找不到恐怕生机渺茫,他揣测着男孩可能被卷走的方向,越寻越远。



    两潮交汇,声如闷雷,江粼月为了避开水岭的冲击,猛力下潜,潮谷有淤沙阻隔,比潮峰缓慢。



    一片混沌当中,忽然触到一只小手,他用力一拽,将那男孩从乱藻丛中拖出,翻手托上水面。



    江粼月冒头浮起,回潮之力将两人直送江心,他将男孩横置,迫他呕水,却不见有什么反应,只得将男孩挟在身侧,拖着他拼命回游。



    江粼月水性再好,也被巨潮折磨得筋疲力尽,好容易靠向最近的堤岸,被堤上的人发现,抛绳伸竿,拉上岸去。



    男孩面孔青紫,没了气息,江粼月抠出男孩口鼻中的杂草异物,再度帮他控水,仍然不见活转的迹象,只能一边按压他的胸肺,一边俯身捏住他的鼻子,向他口中渡气。



    林雪崚扶着被救的少女从礁上赶来堤边,紧张万分。



    江粼月重复良久,那男孩终于吐出一大滩水,起了心跳,少女搂住弟弟痛哭失声。



    林雪崚长抒口气,见江粼月累得脸白无色,蹲下来拉住他的手。



    江粼月见她脸上亦是湿漉一片,笑道:“你被潮头浇着了?还是想起你允诺我的那句话,悔得涕泪交加?”



    林雪崚揩净他脸上的水,“别得意,还有‘合情合理’四个字。”



    话虽这么说,可她看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暖。



    江粼月托腮陶醉,觉得自己这条塘底的烂泥鳅终于浮出水面,见到了阳光雨露,化成了一只蹲在荷叶上的蛤蟆。



    能享用她这眼神一时半刻,莫说钱江潮水,就算飓风海啸也来者不拒。



    两人只顾相互关注,抬头才见四面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大伙交口夸赞江粼月如何如何了不起,江粼月咂咂嘴,自己成了耍把式的猴子,就差捧着盆儿转圈要钱了。



    林雪崚拉他起来,穿出人群沿堤而行,边走边笑,“咱们去找好吃好歇的地方,犒赏犒赏盐仓镇的英雄。”



    “啧啧,我的耳朵习惯了恶匪二字,你换个称呼,我这鸡皮疙瘩都能炒一盘菜了。”



    正打趣,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恩公留步!”



    江粼月听到恩公二字,牙根又是一麻。



    回头看去,那少女追上前来,伏地拜倒,“恩公救我姐弟性命,小女子无以报答,恳请恩公留名,好让我日日高香,为恩公祈福添寿!”



    江粼月伸手将她拽起,“给我烧香的都是盼我快死的,你还是别凑这个热闹的好。”



    不管这少女如何哀恳,江粼月只是拉着雪崚的手前行,终于将这尾巴甩掉。



    林雪崚笑个不停,“你逃那么快干什么,怕她以身相许?这姑娘风致娟秀,有情有胆,未尝不是良配。”



    江粼月一听来了气,“觖翅峰暗溪比这险恶百倍,也不见有人投怀送抱。”



    林雪崚见他真有几分着恼,没与他斗口,拉着他进了镇上的客栈,要了最舒适的两间客房。



    她取出银子交给伙计,“你先送一大碗暖身暖胃的热姜汤来,再做六七样最拿得出手的菜,我们在此用膳,你去左近买上好的皂荚澡豆、潘沐葛巾,另外准备一把香草,一碟笾豆,三壶热酒。等会儿这位爷沐浴,你须将房中的浴桶烫洗两遍,加足热水,人坐进去要刚好没到下巴,水要比手稍热一些,但不可过热,他要用的东西,用小筐盛着,放在桶边伸手可及之处,若办得利落,另有赏钱,记清楚了吗?”



    伙计兜着下巴,张口结舌的去了。



    江粼月吃饱喝足,泡汤沐浴,倦意上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大觉,睁眼日已偏西。



    窗外有贩夫的叫卖,小童的笑闹,路人的寒暄,这么热闹的世界,为何他心里一阵虚空?这些天来和雪崚朝夕相处,几个时辰不见,就觉得不安。



    他穿衣起来,到隔壁敲门,她在里头毫不客气的打发道:“我忙着,别进来添烦!”



    过了一阵再去,她仍是同样的话。



    敲过三趟,江粼月忍无可忍,“装神弄鬼的干什么?我可要破门而入了。”



    推手入内,林雪崚正蜷在床上缝缝补补,他好奇上前,原来她正在做一件淡蓝色的男子长衫。



    林雪崚从小痛恨习武,喜欢看书绣花,跟母亲学得一手好针线,加上双手之利,女红做得快捷无比,赶制新婚喜服上的叠影绣,也就花了三天,现在一下午的时光,一件长衫做完大半,虽然领口袖口的镶边来不及弄得十分精致,那绣纹却也舒匀美观。



    江粼月在床边坐下,摸了摸柔软的布料。



    林雪崚头也不抬,“我给你做件合身的衫子,省得你行动不畅,尺寸是比着游龙衫来的,游龙衫虽好,毕竟不是日常穿用,这块料子,我走了三家布衣坊才找到,轻软垂顺,这季节穿着正好。”



    一入六合庄,真的动起手来,这些细节也就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粼月坐着不动,林雪崚嫌他碍事,手推脚踹,“走开!做好了叫你来试。”



    江粼月稍稍一让,并没起身,“崚丫头,我不烦你不吵你,就在旁边看着。”



    林雪崚没空搭理,不再驱赶。



    夕阳将窗格投射成地上的橘色斑块,她十指纤灵,一半身子浸于暖晖,象要融进光中。



    三下五除二镶缝完毕,江粼月穿上一看,身周各处无不贴合。



    林雪崚帮他系上革带,稍稍整理,前后一转,抿嘴笑赞:“恶匪从良,原来是个潇洒无边的才俊。”



    江粼月低头看看,“我本就是败絮在外,金玉其中。”



    这夜林雪崚睡不安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七江会的几位首领在脑中走马灯似的打转,“霍青鹏性情率朗,但汉水舵是神鹰教的死敌,难以通融;沅水舵卓歆是个颇谙人情的女中豪杰,可惜那些男人未必听她的话;涪水舵的黄震一向谨慎中庸,浙水舵鲁子贤脾气和蔼,却是外柔内刚,绝不模糊是非……”



    长江沿途各大支流汇聚一道,泛滥成灾,将她淹醒。



    她抚胸顺了顺气,忽听有人敲窗,支开窗子一看,江粼月抱肘倚在外面,勾勾手指,“就知道你睡不着,我发现了个好地方,不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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