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何谓麻烦
她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她什么也无需做。
她什么也无需说。
此时殿内京畿皇城的四位佛门高僧,纷纷离座,整肃僧袍向她稽首见礼。
随即,后殿便响起一声声恭诵的佛号。
因为她是静贤。
她时年七十有二。
曾,一衲、一杖、一笠、一钵行遍天下,由自度而度人。历经天下佛门道场,最终寄落在这京城万佛寺。
她为人刚正不阿,嫉恶扬善,中兴云门,匡扶法眼。法嗣信徒达数十万众,其中不乏皇室宗亲,世家名门,堪为圣僧之下当世之禅宗泰斗,佛门上下无不敬服。
静贤师太立身在殿门处,冲堂间的苏赫冷声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即可为师,为何不能教你?还是说,这当世之中,只有师尊方可教你?”
苏赫闻静贤师太所言,暗自惭愧,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了,赶忙快步来到师太身前,“师姐,我……知道错了。”
他紧着上下打量静贤师太,伸手搀住静贤师太的臂弯,“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他轻声问道,始终心念师姐的安危,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情此时再也万难掩饰。
冲他微微点点头,静贤师太低声训道,“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佛门之中,又有何人敢言尽悟佛陀法意?是以潜心修习,虚心求教,方能……”这才注意到苏赫竟然身着一身中衣在侧,她眉峰一蹙,“你这……成什么样子!”
苏赫也不好将说什么,只能腆笑着揉了揉鼻头。
只一伸手,自有净念自门旁的衣挂上取下一件深灰色僧袍递在她手中。
好在僧尼之间,僧衣只是衣襟左右之别,静贤师太踮起脚尖,亲手替苏赫罩上。
苏赫赶忙伏低身子,任由师姐帮他系紧衣带。
这凑近了一瞧,他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一阵潮意涌上嗓喉间,竟不忍再看……
只不过几日不见,师姐眼见着又苍老了许多……
这……皆是师姐不惜自身安危,倾尽全力替他疗伤所致……
再搀扶起静贤师太的臂弯,苏赫不由得将她向自己身侧拽紧了几分。
这一拽,苏赫赶忙低头,他已压抑不住心中的酸楚几近泪下……他从未料想到,师姐的身子如今竟然轻似鸿羽,单薄消瘦得令人心酸。
然而,就是这般的瘦弱,她却有着那重于泰山、恢宏寰宇的气势。
心感念之,静贤师太已知苏赫所想,只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一句,“无妨的。”
……
这一番作态,苏赫与静贤师太之间,那份姐弟情义发乎自然,无丝毫作伪。堂间众僧相互对望之际,显然没有人再打算就苏赫的身份一事,纷说些什么。
任由苏赫搀扶着来到殿堂之中,静贤师太这才回顾堂间的众僧,言语间中气十足,声量虽不高,却在后殿之中回荡不息。
“听闻有人要替我万佛寺清理门户?”她拿开苏赫搀着的手,立身于观音圣像之前,“贫尼还活着。”似随意看了清泉寺方明方志师兄弟二人一眼,她沉声道,“有一天,贫尼圆寂之后,万佛寺百年古刹自有传承,也不敢劳烦各位费心。”
清泉寺方明赶忙踏前一步,躬身道,“师太……这实在是言重了……”
却只望向右侧的济尘方丈,静贤师太言道,“今日你们好大阵仗,各个衣着隆重而来,至此时不肯离去,定要见我一面。所为何事?”
济尘双手合十,向静贤师太再施一礼,“久未聆听师太教诲,是以冒昧前来……静贤师太别来无恙。”
这位在京城中体量最大乃至闻名天下的宝相寺方丈,五旬年纪,生得天庭饱满,面目清秀,看上去不过而立不惑之年。身上紫色锦襕七宝袈裟,乃是先皇御赐之物,说不出的华贵尊崇。
在他面前,声量瘦小的静贤师太依旧是那一身青灰色半旧僧袍,于身外之物她从不计较,只求舒适洁净就好,“济尘方丈不用讲这些客套,直舒来意便是。”
济尘的声量有着某种说不出的清亮,“今日吾等前来拜会,一是闻听师太近日有恙在身,特来看望。”
“有劳。”静贤师太微微顿首,只等他的下文。
济尘扫了其余僧众一眼,“再者……”他好似有几分犹豫……
静贤师太摆了摆手,直接替他言道,“想必是为了祈雪一事?”
祈雪?
苏赫疑惑的望向殿内一干人等,又看了看静贤师姐,他压根不知道祈雪是怎么档子事儿。
只是偶然不知听谁提起过,前些日,于闹市腰斩的那位张天师,便是因为祈雪不利……
听闻当日万人空巷,挤的闹市口水泄不通,那位被腰斩的张天师何其惨也……据说被拦腰一刀铡为两段,一时三刻尚未未断气。这位张天师也算硬气,拖着半截身子,手蘸自身血迹,在地上连书一十三个‘惨’字,方才气绝。
苏赫尚在思忖间,便听得济尘口气一变,言语间极不客气的质问道,“祈雪一事?师太所言,轻描淡写好生随意。不觉得如此行事,太过鲁莽么,师太这是要将我佛门置于何种境地。”
“哦,果然是为此事而来。”静贤师太环顾殿内诸僧,轻声反问道,“那济尘方丈看来,贫尼如此作为,将佛门置于了何种境地?”
一时语噎,济尘方丈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清泉寺方明出声道,“天机难测,虚无缥缈,这个冬天是百年罕遇的暖冬。乾坤自有法度,谁能有把握一定能将雪祈下来。一旦祈雪无果,圣上天威震怒……钦天监张天师的下场……”腰斩于市的惨烈,令他心有余悸,不敢回想。
觉远亦是上前说道,“举国大旱之年,今秋多地已是绝收,如若没有一场大雪,接续的春耕无望。南部诸省流民已成汇聚之势,如此,怕是来年必然社稷动荡国体难安。只是……”他面容复杂的望向静贤师太,“师太上书朝廷,以我佛门之愿力,祈天降大雪,实在大善之举。可万一祈不下来,师太有无想过,届时我佛门将如何自处……”
大智寺释道主持,只是一味低头唏嘘不已,他始终不怎么开口。
“你们消息倒也灵通,贫尼上书朝廷不过区区两日……”
静贤师太话音未落,方志言语间不自觉带有讥讽之意,“区区两日……市里坊间已经将此事传了遍!怕此时,已是天下尽闻师太这天大的善举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佛门的笑话!”
济尘冲诸位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贫僧听闻,朝廷已经定在天祭坛搭起祈雪法台。据说圣上也要在佛门祈雪之时,亲临祭天……圣上已经多少年不出现在朝堂之中,这一回……”他面带忧虑的言道,“祭天在前,祈雪在后。如此阵仗,这雪如若祈不下来,就怕是要有大麻烦!”
“大麻烦?”静贤师太依旧平静的望向济尘,“阿弥陀佛。观我佛门六度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贫尼阅经不够,资质愚钝,还从未自佛陀经典中悟到怕麻烦,趋利避害的法意。”
“阿弥陀佛。”济尘口诵佛号,唯自深叹一声。。
“至于祈雪不利如何自处……”她与觉远言道,“一心向善,普度众生。为众生行布施,引领百姓得解脱,便是我以为的佛门自处之道。觉远禅师,以为贫尼悟的可对?”
觉远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她最后望向方明与释道二人,“如若行布施,甚至以贫尼性命做布施,最终依旧祈雪不成,反为佛门笑话……那只能自叹修习尚浅,有辱圣僧昔日的谆谆教诲……”
“诸位来意,贫尼已然清楚。祈雪一事,我意已决,既然如此便与诸位无干。天祭坛搭台为万民为社稷祈雪,我万佛寺一力承担就是。”静贤师太那瘦小的身形,冲殿内诸僧施礼道,“庙小粥薄,恕不能应承晚膳,诸位请回吧。”
“师太,以万佛寺一寺之力……”觉远禅师于心不忍,连声叹道,“这又何必……”
“静贤师太既然有生命布施的觉悟,吾等……”济尘方丈看了觉远一眼,“自愧不如。师太祈雪七日,宝相寺闭门七天。贫僧亦在寺里日夜不歇行大法事,聊以襄助师太一臂之力。”
闻听师傅济尘的这一番说辞,印能身形不动,却眉峰一凛,随即却又黯淡了下去。
殿内不止净念,即便年轻的女尼仪珍也听出这位济尘方丈言语间的辟祸虚辞之意,不由得纷纷撇了撇嘴角。
“善哉。”方志轻蔑笑道,“既然师太一意孤行,吾等就静待祈雪功成。届时天降祥瑞救万民于水火,扶社稷于天灾……成就师太大德大能,普度众生之威名,方志为师太贺。告辞。”
“不送。”
清泉寺方明师兄弟二人当即抬步便向殿外走去。
大智寺释道方丈双目低垂,双手合十,向静贤师太辞行。
法显寺觉远,看着静贤师太欲言又止,终就摇了摇头,也返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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