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接续上篇
“今日来,是要立一个往生牌位。”
“可以。”苏赫满口答应,寺里为往生的亲人立牌位正是应有之意。
“立在大殿之中,玉佛身侧。”
“没问题!”
“阿弥陀佛。立在大殿……怕是不妥。”印能出声道。
清泉寺身为前朝皇家寺院,格局虽小,却胜在陈设极为精致。大殿之中供奉的佛像,非金身,非泥胎,也非木塑,而是三尊雕工冠绝天下的玉佛。
正殿之中的佛陀玉像,再尊崇不过。惯常这种牌位均是立在地藏王侧殿的一隅之地,哪里有在佛陀身侧立往生牌位的道理。
苏赫狠狠的瞪了印能一眼,却不再理他,只冲那人道,“尊驾是要寺里代为打造牌位,还是……”
那人也不答话,只抬抬手臂。
即刻有人自门外快步而来……
此人一把年纪,颌下无须,仅几步间,却叫苏赫与印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好俊的轻身功夫。
似显摆,又像惯常便是如此,他脚步轻静无声,竟似飘飘然到了中年男子近前,躬身举过一个不大的紫檀匣子。
他也不挺起腰身,略微佝偻着,退一步到中年男子身后,自此再无声响。
那中年男子双手端着匣子,也不打招呼,亦无需引路,径直便向大殿走去,仿佛一向如此,他从来只需旁人跟随。
……
紫檀匣子内,却是一块工整的黑玉无字碑。
他只嘱咐一句,“不容他人碰触擦拭。月初一、十五均要法事超度,日常一盏长明灯即可。”言罢,他便一侧身,任由苏赫摆放。
“哦……”苏赫这么一听,随口说一句,“初一十五还要做法事啊……”
他一言不发的冲身后点了点手,那位老者鬼魅也似的上前递上一叠银票,咧嘴笑了笑,那一口齐整的牙,白的赫人,声音更是尖细的令人直起鸡皮疙瘩,“那十两金,纯做定金。这是一年的香火钱……”
他拿眼神点了点那叠银票,“您瞅瞅,不够尽管言语。这玩意儿,要多少您给个数儿就成。”
苏赫瞟一眼手里那千两面额的银票,怕是足有十张,心中暗自感叹,贵客就是豪气!
那人便就立身在玉佛圣像前,沉声道一声,“请吧。”
看他这意思,是要众人离殿……
苏赫捏着银票,硬是忍了。
推搡一把木呆呆的印能,来到殿外,只余那位贵客独自留在殿中。
不知他要跟佛祖说些什么,苏赫毫不关心,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师姐……
他抬头望一望天际……
这诡异的暖冬!
在北狄,每年冬季的大雪是躲都躲不过,怎么到了这大夏,却又盼都盼不来?
本就对这祈雪的章程一无所知,要诵哪几部经,要做何等样的法事,前后需要几天……他有心以清泉寺的名义在祈雪之时帮衬师姐,这方明方志却将寺里一应僧众都带着跑了……如今只有他与印能二人……
苏赫心中烦闷。
只盼着这位贵客焚香礼佛一毕,赶紧走人,再仔细与印能计较祈雪一事。
未料想,这位贵人自大殿中踱步而出,当先便来了一句,“听闻这清泉寺,一口神泉享誉海内。烦请烹一盏茶来,品鉴品鉴。”
话说的还是那般客气,可话里的意思却容不得丝毫的拒绝……
按理说,贵客到寺,置下金银万两,奉一盏茶又算得了什么,本就是应有之礼,可这一提到那口神泉……印能不由得又低声诵一声佛号。
苏赫陪着尴尬的笑了笑。
神泉尚在,玉池中却几乎是空空如也……几日前他泡一个澡就将一池泉水用个精光,现如今,那几个时辰才冒出细细一股的泉水,怕是此刻舀都舀不起来……
贵客眼瞅着二人,面色不悦的言道,“如何?一盏茶也欠奉么?!”
“这是哪里话!神泉水……有的是!泡澡欠着些,泡茶管够。”苏赫大言不惭的应道。
泡澡?!
贵客听闻,不禁面露愕然之色……
“请——静舍稍候便是。”苏赫躬身道。
印能便缩了缩脑袋,看来就算是刮也得从玉池中刮出两壶水来,这茶,是无论如何定要奉上的了。
……
萧鸿辰看着他那笨拙的沏茶手法,随即想到,他应该是烧一壶奶茶要更拿手些。
奶茶……
是了,那种呈一种淡淡的砖粉色,混杂着奶香的草原茶饮他已经是很多年没有喝过了。
素伦会在奶茶里放上一点酥油,嗅起来有种淡淡的腥膻味,然而喝惯了,没有这股独特的味道反倒是觉着不够劲道。
他依然记得那一次,太子妃严宝珍忽然兴起,要尝尝这种域外的奶茶……素伦熬煮的很用心,她却只喝一口,就张口吐了素伦一身……
严宝珍当然是故意的。
他知道的。
然而在那个时刻,他这位太子,对这位太子妃针对素伦的种种作恶事端却毫无办法……严家,当时是他在朝中唯一可以仰仗的。
他还记得当时素伦只是展颜笑一笑,便抹身拾掇自己的衣裳……什么也没有说,她当然什么也不会讲。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他俩难得独处的那些个夜晚……直到她死,她都从未说过一句太子妃的不是……
他当然都知道!
素伦长在无拘无束的域外北狄,她那般敢爱敢恨的洒脱性子……却在他身旁始终逆来顺受,吃尽那许多苦头,从不抱怨一句……她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他。
素伦深知他的无奈,在他面前,她从不提这些事。她不愿意让他担心,或者因为她而与严家生出不快。
她常说今生能与他在一起,就够了,其他的都没关系……萧鸿辰时常在心中长叹,蒲类牧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竟能养育出如此深情美丽的女子。
他本就是个闲散的皇子,在那个时候却忽然有了登顶冀望。他甚至脱颖而出,如梦一般的成为了太子,那么他就已然无路可退……
然而素伦却再也看不到他登上了无数人梦寐求之的帝位……直到那一天,萧鸿辰才真正了解到孤家寡人的含义。
他已痛失所爱。
……
恍然回神,萧鸿辰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苏赫……
拍了拍苏赫的手,萧鸿辰从他手里接过了壶。
清泉寺的这套茶具,颇为不俗。他一手拎起衣袖一角,一手执壶柄,“先要用滚水,浇洗公道茶盏。”
“这壶里的茶,泡第一道是洗茶……你瞧,是不能拿来喝的,用它继续浇洗茶具……”
萧鸿辰做的很慢,教的很耐心,也很仔细。
……
直至两杯清茶放置茶海之上,萧鸿辰用手将一杯推至苏赫近前,“这就泡好了。”
苏赫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的摆弄着面前的茶具,不由得有些懵了……
倒不是因为他的这一番茶道和敬清寂,举壶落盏之间禅意盎然……而是苏赫一时间没弄明白,这位贵客怎就忽然来了兴致,反客为主,在这间只有他二人在的静舍里教起他茶道来了……
苏赫伸手就要端起面前的那一杯茶……萧鸿辰却一翻手,将泡好的两杯茶均覆在了茶海中,“可看明白了?”
苏赫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泡好了又倒掉……这茶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很好,现在照方才教你的,重新来一遍试试。”
“呃……”苏赫使劲眨了眨眼睛,好让自己再清醒些,他怎么恍然间有种错觉,此情此景,竟像是父亲穆松当年在教他烹制奶茶一般……
这一眼复又向对面望去,苏赫自他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些什么不一样东西……那是所谓的温情么?
苏赫依言而行,照葫芦画瓢却也不难,就在他伏低了身子,细细浇洗杯盏之际……铛啷啷一声脆响。他系在脖颈间的那面半块铁牌,皮绳的结扣便就在此时一松,自衣襟敞口间滑了出来……径直落进了杯盏里。
只一眼望见,萧鸿辰当即便如遭雷击!
自院中看到的他的第一眼,萧鸿辰就知道是他!
他的额际眉眼……那高挺的鼻梁……甚至唇线脸型……与素伦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恍然以为是素伦转世重生,投胎换了男身……
他始终绷着。
甚至听到苏赫这个名字,他都一直绷着。
他故作威严之态,就是生怕自己一伺不小心,便会失控无措……
他生怕这是一场梦,晃眼间苏赫便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因为他已然知道,再清晰无比的知道,这就是他与素伦的儿子!
萧苏荷!
他竟然比苏赫出手更快,伸手就捞出了那半块铁牌……
触手之际,谁人也未曾看到有一缕蓝沁幽光自那半块陨铁阳鱼上暗然闪现,顿时一股似无可琢磨的凉意,顺着他的手,遛进了他的心里。
仿佛一滴雨露,落在了干涸枯竭的大地之上,萧鸿辰只觉得心眼顿开,心中无限柔情暖意向周身蔓延开来……
细细看去,天陨铁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光泽,一只自云纹中跃升而起的锦鲤,栩栩如生……这,正是素伦的那半块铁牌!
不会错!
他再熟悉不过。
看着苏赫望向自己的眼神,萧鸿辰将铁牌递回给他,“这是你的?”
浑然不知的苏赫,拿回铁牌,随口道,“唔,母亲的遗物。”
这怎么可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鸿辰顿觉心如刀搅,素伦当年是病死在他的太子府邸,就在他眼前撒手人寰。
“你……见过你的母亲?”萧鸿辰已然是竭尽全力抚平自己声音中的波澜。
他这一问,却让苏赫笑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我见过我的母亲?”
然而苏赫是何等通透的玲珑心,自己这一句出口,他便猛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对了……“你见过这块铁牌?”苏赫紧声问道。
只觉得双耳交鸣,萧鸿辰一时间思绪纷乱,千万般回忆一齐涌了上来。
只看到苏赫的第一眼,萧鸿辰就笃定这就是他与素伦的儿子……此时又见铁牌……人对!东西对!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襁褓中夭折的孩子,如今怎么会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那么他的母亲是谁?素伦的铁牌又为何会在他的手里?
当这一切,切切实实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萧鸿辰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时心急之下……
苏赫看着他,下意识的喊一声,“贵客!你怎么……”
萧鸿辰已然面色潮红,瘫软在椅凳之上,昏厥了过去。
就在苏赫手忙脚乱的准备探一探这位贵客的鼻息之际,一道灰影已然悄然而至挡在他的身前,那位老者也不看他,双指便搭上了萧鸿辰的脉门……
片刻,他回首冲苏赫点点头,示意无碍,一只手臂垫在萧鸿辰的脖颈后,好让他靠的舒适些,另一只手解开了萧鸿辰衣襟的领扣处,他冲苏赫细声道,“是气血攻心,旧疾了,并无大碍,通风将歇片刻就会醒来……有老奴在此,您请宽心。”
言罢,他又冲苏赫笑了笑,分明是颇为老迈的年岁,这一笑却红口白牙直叫苏赫觉着浑身上下是那么的不舒服……
“您忙您的,这寺里又有客到了。”他笑着冲苏赫点了点头。
又有客到……
苏赫转身出屋之际,怎么就觉着这老奴的笑意里似乎藏着几分古怪?
这位贵客的旧疾早不犯,晚不犯,看到自己的那半块铁牌便气血攻心昏厥而倒?
他认得这块铁牌!
那么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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