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岁寒三友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苏赫抬眼望一望夜幕下的天际。
银盘满月。
侧耳听一听四周的林间。
树静无风。
高墙一侧的树影下,他隐遁身形,已是等了很久,然而思忖再三,他摇了摇头,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合办事的夜晚。
但他实在是在寺里坐不住,榻上躺不下,所以他又乘夜色来到了这里。
清泉寺地处皇城西侧,在这京城地处偏僻,但好处是它位于内城以里,距离严国公府并不算太远。
苏赫的心里有些乱,他觉得自己的时间有些紧。不知道为何,在意识到自己怕是一时半会,又或者一年半载离不开这京城的时候,他反倒觉得这件事变得非常急迫。
严府很大。
之前他乘夜来过一次,仅仅是伏在墙头猫了半宿,却并未进去。
那次机会不好,就在他准备跃下墙头入府一探之际,这严府的后花园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气息凌然,那一片黯然的林间骤然就显得杀机四伏。他虽然什么也未曾看到,但他感觉的到,那后园中池塘前假山一侧,似乎遍布暗卫,是在戒备着什么。
前次无功而返,这一次,苏赫便想要进去探探路,试试看有没有机会……
然而此次看情形依旧是时机不佳。
苏赫的面庞隐在面巾中却径自笑了。
看似今夜时机不佳,说不准便是功成之时!毕竟这样的夜晚,应该就是严府防卫最为松懈的时候。
……
夜色愈浓。
他便要抬腿提纵而上……
下意识的一转头,他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凑在他脑后,正盯着他看!
很吓人。
苏赫当然没有惊出一身冷汗,也没有放声惊叫……
因为他随即就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一个令他很无奈的人。
一身利落的夜行服上顶着一颗光溜溜的脑壳,在月影下烁烁生辉……
苏赫也穿着一身夜行服,也蒙着面,也只露出两只眼睛,所以他挣扎着低声道,“朋友,你认错人了,这真的不是我。”
“是你,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印能很认真的对他言道。
“……”苏赫问,“你怎么在这里……”
“出来走走……好巧,遇到你。”印能那木讷的性子,让好巧这两个字显得格外生硬。
一番话语噎在嗓喉,苏赫丧气的摆了摆手,“你穿成这个鬼样子出来走走?那就请你继续走,赶紧走,回见!”
“你呢?”印能索性拔下面罩,问道。
“我……还有点事儿。”
“我陪你。”印能道。
“我要做的不是好事!”苏赫强调道。
印能在他身前展一展衣袖,“你看我这身打扮,像不像出来做好事的。”
“你是个和尚!”
“我想试试做个坏和尚。”
苏赫气得翻个白眼儿,“知道这是哪儿?”
“严国公府。”
苏赫对这个印能真是搞不懂,“那我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先杀你灭口。”
“杀我之前,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还欠你一身衣裳。”印能一板一眼的说道。
“我已经很后悔让你欠我一身衣裳了!”
“那我不能死,有孽债在身,我即便死也还要堕入轮回的。所以,我帮你就算是还账。”
“你……不用这么麻烦,咱们的账,现在,此刻,就一笔勾销!”
印能固执的摇头,“你说了不算。这皆是因果。所谓孽缘业火……”
“你闭嘴!”
“我嘴很严,功夫也很好……你知道的。”印能强调道。
“可是你说话声音很大……比如此刻,你能不能小声点。”
“不能,但是我可以不说。”印能果断的将面罩遮了回去。
他果然言出必行,不再说。
可是他确实功夫很好,腿功尤其好。
苏赫一抬头,印能已经俯身在月光下的严府墙头了。
随即苏赫就开始好奇,印能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因为月影之下他俯在墙头的身形很专业,就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
……
苏赫蹿上了墙头,掩身在印能身侧。
他是来杀人的。
他仔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特意修了指甲。
距离上一次,有特定的目标,杀一个一定要杀死的人,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一次,他在酒席宴前,杀掉的是黑风寨三位当家人中的两位。
老孙头告诉他,一定要修好指甲。老孙头就有这个怪癖,一旦决定要杀掉谁,就一定要做的干净,最起码拿刀的手,要干干净净。
所以这一次,他不仅修好了指甲,还泡了澡。
印能侧脸看着苏赫背后的那把刀。
“你不会是来杀人的吧?”印能问。
苏赫心中不由得就有几分泄气。
因为印能的这个问题,让他在这个冬夜的行动忽然变得很没有气势。
杀人需要气势。
需要那种一往无前的坚毅。
心怀满腔的仇恨,却不能流露出分毫,这是需要时刻高度专注、极为冷静的活计。由此,那种悲伧的氛围就很重要。风萧萧兮易水寒,便是当年荆轲一去不返的气概写照。
印能显然很善于破坏气氛。
“没有带那把劈山刀,你很谨慎。”印能赞赏道。
苏赫看着面前的印能,无奈的挠了挠头。
“你赢了。咱们回。”言罢,苏赫毫不犹豫的就准备返身自墙头跃回到树下……
今夜的时机果然很不好,显然搞不成事儿的。
……
苏赫没能跃下去,他被印能伸手拽住了衣袖。
顺着印能手势的方向,夜色里,严府东侧一片高低错落的宅院之中,二楼的一间窗户上辉映着烛火之光……
亮了,却又灭了。
复又亮了,又灭了。
如此三遭……
那便不是随意而为的燃灯之举,是为信号!
给谁的信号?
印能转过脸来,紧盯着苏赫,“人在书房。”
“谁在书房?”苏赫警惕的问道。
“你想要谁在书房?”
“……”苏赫不由得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要不要去?”印能认真的问他道。
苏赫忽然发现这个印能很难搞。
这一刹那,他回想见到印能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其实这家伙始终是一个很难搞的人。
随即,他明显感觉到印能方才遍布周身的那股劲儿松懈了。
印能索性坐在了墙头上,揉捏着腿部的筋肉,“要不要去,你决定吧……不过要快。想要杀严守臣……只凭你我二人绝非严府岁寒三友的敌手。”
“岁寒三友?”
“严府幕卿,张松,字景文。客卿梅之焕,供奉虞冬竹,松、梅、竹并称岁寒三友……你这都不知道,就来闯严府?”
“我……需要知道么?”
印能白他一眼,“这三人都是至少威能境的强者……今夜,梅、竹二人此刻均不在府,张松在不在严守臣身边尚不清楚。”抬眼望着苏赫,印能强调道,“这已经是难得的机会。”
机会难得?
苏赫随即又发现这个印能总是知道的很多。
苏赫笑了笑,他反而不急了,坐在印能身侧,“你看来做了许多功课。”
“你错了,是有人做了许多功课,不是我。”
那么做了这许多功课的是谁?
苏赫没有问。
他知道问了印能也不会说。
“一个喜欢问问题的人,除了说他心思颇重,也说明他功课做的不够多。”印能说话从来都是那么的直白。
“所以……”苏赫拖长了声调。
“所以你只能赌。”
“有道理。”苏赫点点头,“赌了!”
言罢,苏赫提气便跃下了高墙。
……
如同两只狸猫,苏赫与印能悄无声息的穿行在严府的后院之中。
印能显然对严府的布置甚为捻熟,数个暗桩都无惊无险的轻松避过。
穿密林,绕池塘,避小径,登假山……
苏赫竟有些赫然,印能的外门腿法已登峰造极,不用丝毫的内息之力,他的轻身功夫却也高绝!抬腿落脚,好似一阵微风。
月色之下,微风已驻。
印能俯身在假山的暗影之侧,目视着前方孤零零立于池畔的那间茅舍。
他用目光示意苏赫。
这间茅舍便是书房。
……
夜色撩人心脾。
塘前月影如画。
银辉下的假山,怪石嶙峋。
山下池畔的那座茅屋,黯淡昏黄的烛火之光辉映在窗壁之上,淡淡的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立在窗前,一个立在堂间,似在攀谈些什么。
苏赫目光如炬。
似两团火。
怕是靠的近些,茅舍就将在这两团烈烈的火焰中焚为灰烬。
他历尽千辛。
他跋涉万里。
那么,为的就是此刻。
此仇,比天大!似海深!
万千族人的哀鸣似在耳畔,师尊鸠摩逻的一声声佛号,就在心尖。
他无法用己身渡蒲类的族人,那便用仇人的血,祭他们的在天之灵吧。
……
他望向印能。
印能冲他点点头。
那么,仇人就在不远处。
严守臣!
苏赫轻抬手,解下了背后的刀。
北刀以一刀之势,欲断雁鸣关。
苏赫此刻断不开雁鸣关这般宏大的所在,但斩破这间茅屋,他自信足矣。
……
“月色撩人,红尘万景,能饮一杯否?”
幽幽之声,如一丝冷风袭来,在这寂静的严府后院中,在这皎洁的月色下,恰似鬼魅之音。
苏赫与印能当即双双打一个激灵!
他们不约而同的回首向山顶的那一座石亭望去……
那里本就没有人!
他们方才就自那亭前过……
苏赫记得清楚!亭中一石桌,四石墩,空无一人。
然而……
此刻!
一袭红裙无风自摆。
她就背依石柱,靠坐在石柱间的石栏之上,双腿一曲一伸,手中一壶酒,正在举杯邀月饮……却又笑盈盈的望着苏赫二人……
“他人逢冬悲寂寥,我言冬日胜春朝……你们觉得呢?”
她拿红衣宽袖遮着半边脸面好似怯生生的问道。
这倒没什么,令苏赫头皮一阵阵酥麻的是她的声调……
是声调,不是声音。
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没错,但每一个字的音儿都不对……细细听来,那种刻意做作的抑扬顿挫……倒像是戏中的曲调,说不出的那般别扭。
“你猜!”苏赫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咯咯轻笑,似是已经喝了不少的酒,手捏兰花指点着苏赫,“小坏蛋。”
“唔,你猜她是谁?”印能问苏赫。
“哦?小师父,识得人家么?”她柔声道。
小师父……坏菜了!
苏赫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麻烦了,就算完事能全身而退,这光头和尚还不好追查么!
“我必须要讲一句粗口了!你他吗……出门就不知道戴顶帽子?!”苏赫真有心将印能那颗秃瓢拍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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