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顽石知府
“更有一份泼天之功,送与苏大人。”
“哦?”
“窦占奎此时分兵三地,瘦虎杨震在邯城以北,欲阻六军兵马南下。山虎王猛在邯城以东,拒东来之敌。窦占奎与麾下其余三虎以及各地驰援而至的蚁匪已将邯城围的水泄不通。”
苏赫沉吟道,“西有严守制的兵马,南路是你白将军的边军,他自然无需担忧。”
“正是。”白方朔沉声道,“窦占奎已传来消息,要我边军北上,助他尽快攻克邯城。”
“那岂不是要将你摆在明面上,反了朝廷?”
白方朔摇摇头,“按照严守臣之谋,此时还不是时候。不过是以边军北上解邯城之围的名义,佯装撕开城外大秦军的包围,边骑攻至城下之际,诈开邯城城门而已。待窦占魁拿下邯城,我军便佯败而退。”
“果然毒计!”
“但是对苏大人而言,此一计,却是唾手可得的军功。”
“以近卫军着穿边军的装束,逼进窦占奎大秦军的后翼,然后进而击破之。”苏赫想了想,“着实不错。窦占奎约在什么时候?”
“七日之后。”
“如此一来,严守臣便会知道白将军反水之举了……”
白方朔不屑的笑了笑,“也是时候了。”
“那严守制如何会容忍白将军拥兵在甘陕境内?”
白方朔摆了摆手,“对此就不劳苏大人费心了,严守制那里我自有一番说辞。”
言语至此,苏赫亦是笑了笑,“看来,所有的一切,皆已在白将军的股掌之中。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智将。不过……白将军处心积虑,对今日之时局已暗自筹备多年,留给我的不过是一页书信,百十套军衣……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哦?”白方朔眼眉一挑,颇为玩味的望向苏赫,“苏大人的意思是……”
“那所谓泼天军功,是要打出来的。也说不定,近卫军并非窦占奎及麾下五虎的对手……那我岂不是白白替白将军操劳,到头来什么也捞不着不说,倒赔尽了自个儿的家底儿?”
白方朔转瞬敛了笑意,“各地响应窦占奎大旗赶来的蚁军,不值一提,不过是炮灰而已。大秦军的主力确实不俗,尤其那病虎张挺的陷阵营,皆是甘凉悍勇,他们的战力极强。其余四虎的兵马,均是从边境一带调回,也是多年与西戎往来交战的好手。哪里是数十年未经战事的六军可能敌也。”
苏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大秦军战力如何,打过就知道,我此刻不关心这些。只问白将军能给我些什么。”
“呵呵。”白方朔不由得又笑一声,“我肯给,苏大人可敢要?一万边骑!够不够!”
苏赫连连摆手……
“免了……这份礼太重,我确实接不下。一万边骑塞给我,这近卫军是姓苏还是姓白,且两说了。千骑足矣,主要是方便今后有道途相熟之人替我与白将军往来传递消息。”
“五千,不能再少了。免得苏大人嫌我出手小气,不够意思。”
“千五百……不能再多了。白将军果然出手阔绰,大将军也!”
“两千……”白方朔话音未落之际……
“好!”苏赫当即朗声应下,“外加一将,王喜。这么一来也省了白将军的百十套军服。”
白方朔双眼一瞪,“王喜?!苏大人的眼力好毒!”
苏赫微微一笑,“还未谢过白将军去年百里送别之谊……王喜校尉算是相熟之人,我必不会亏待于他,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两只手掌凌空一击。
啪的一声响。
“如此,便自告辞。”
“不送。”
目视着白方朔踏出亭外,与李子枫步上山道之时……
苏赫突然冷声道,“如若来日……”
白方朔头也不回的只是扬了扬手臂,“某之项上人头,替苏大人留好的。”
……
离开后山的路上,李子枫策马于白方朔身侧,“将军……如今将事态挑明了,相信苏赫不难查到将军与严总督曾经私教甚密……既然如此,方才……”
白方朔轻摇其首,“如若什么都摆在明处,一切都是真的,反倒叫人觉得假。”
“苏赫似乎对将军退兵的理由还有些迟疑……确如将军方才所说,他竟是如此多疑之人。”
“非也。你着实看错他了。他这是谨慎。如果他多疑,便压根就不会问。”
“我始终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高看苏赫。”李子枫暗自摇头。
“因为他果然做到了,他不愧是天机……”白方朔在马上长叹一声,“他赴京不过半年之久,便已搅动天下大乱……严守臣被逼到如此仓促行事,这其间是苏赫的缘故。”
“我亦知晓苏赫这半年在京中所为……如若这一切便是苏赫的缘故……将军未免言过其实了。”
“你哪里知道,苏赫的出现虽然算不得什么……却给了圣上信心,给了当今天子下定决心的理由,只这一点,就非同小可!”
“将军难道……”李子枫迟疑的望向白方朔。
“严守制、严峻杰叔侄二人,心中各怀鬼胎,却正是天载难逢的机会。待某拿下此二獠,麾下雄兵至少数十万……”双膝一磕马腹,白方朔纵马而去,只余下他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某之决断,决意不会有丝毫的更改!”
……
紫气东来,朝阳初升,洒下金光万道。
苏赫依旧屹立石亭之中。
蹦蹦跳跳的自林间闪出阿南那娇小可人的身影,“人见完了?”
“嗯。”苏赫便侧身抱起她,细细的嗅着她身上那来自于晨间丛林钟的淡淡草木香气。
却拧着身子,自他怀里蹦了下来,阿南笑眯眯的冲他道,“一起喂金子吧。”
“好。”
苏赫曲指打个唿哨。
树梢摆动之际,便有一道黑影扑棱着急掠而至。
金子展开双翅,那好大身影便盘旋于苏赫头顶,它像是在审视着苏赫的肩头之伤。
直待苏赫拍了拍自己的右肩,它方才双翼一敛,稳稳的立在苏赫的肩头之上。
即便它已经是非常的小心,那锋利的鹰爪还是当即便刺穿了苏赫的皮肉……
它那副金眼,左右观瞧着苏赫。
却又用鹰喙啄了啄苏赫的头发,这才自顾自的梳理起自身的羽毛。
“下来,下来啊……”阿南手里拿着吃食,远远的挑逗金子。
它便跃在地上,只是蹦着,紧紧的跟在阿南的身后。
看着晨光中,阿南在金子身侧,不知嘟囔着与它说着什么……
苏赫忽然在想,便就这样,带着阿南与金子,生活在草原上,这也是一辈子。
……
袁承焕从来都坚信,他这一辈子终有一天可以尽展胸中墨家所学!
他也曾是一名京官,历任礼部、工部,最终做到户部郎中……他却清楚,自己绝非能臣。
非是袁承焕本身就是尸位素餐之辈,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将事情做好而已。
说他轻虑浅谋也好,说他百无一用也罢,袁承焕在京最大的志向便是有一天能被外放。
年过四十,终就到任邯城知府一职,他确实下了不少工夫,走了不少门路。但是很值得,他终于可以天高皇帝远,纵情诗酒书画间……
他爱石。
爱顽石。
他收集天下奇石。
这个独特的爱好,在邯城,他终于有暇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从未立志做一个清官,他却甚少私下里收贿赂银子,但他收石头。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袁承焕手里真是没有十万两,他有一院子的石头。
数年前,袁知府回乡省亲,着人打了十几口甚为结实的铜皮大木箱,全部用来装了他心爱的石头,他决意分批将这些奇石运回乡下的老宅子去。待他去职之后,在家颐养天年之时,便还能与这些石头为伴。
箱子皆上了车,尚未走出直隶去,一位别有用心的同僚就以偷运贪没银的罪状将袁承焕告上了朝廷。待奉命而来的衙役们将这十几口木箱以及莫名其妙的袁知府请至直隶总督府中……这当廷开箱之际,却是贻笑大方……
袁承焕却因此出了名。
原来邯城不止有人来学步,邯城还有位石头。
顽石知府是他,石痴太守也是他,从此他更加无心政务,每日只沉迷流连于后花园的千百个奇石之间。
那么此刻。
袁承焕手抚着城墙垛口处堆积起来的乱石……
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大秦军……
他心中却根本无暇去想后院中他的那些个宝贝顽石。
因为那些个他这么些年收藏的奇石,已然尽数运到了这城墙之上。
他已经接连十数日未下城楼。
因为当他下令,紧闭邯城四门之时,他就向邯城内的所有军民承诺过……
邯城城破之时,便就是他袁承焕拔剑自刎之日!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因为他是一名读书人。
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是一名墨者。
他不止有一副读书人的硬骨头,有墨者的操守,他还有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
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一直都搬的动石头。
他只有千余名亲兵,但他不怕死,他到今日都还没有死。
带着四千兵勇逃进邯城的那位直隶总督帐下的总军,很怕死。大秦军攻城的第一天,这名总兵装模作样的上了城头,就被一道流矢钉死在了城墙上。
于是袁承焕便带着五千残兵和邯城内数万民青壮,日以继日的在这城墙上……他们在东门往下扔石头,他们在西门往下滚木梁,南门泼滚油,北门倒金汤……
袁承焕不惜命,他也不惜力。
他不需要留那许多力气。
他只要有一丝气力,能够拔剑抹了自己的脖子就行。
当然他不止有抹自己脖子的勇气,他也有抹别人脖子的狠戾……大秦军围城伊始,他就要了邯城府衙内同知与州判的脑袋。此二人屡次当众言降,力主大开城门迎窦占奎入城……袁承焕不能忍也!
邯城断不能降!
袁承焕知道,一旦邯城失守,则直隶危矣,直隶如若尽在乱军之手,则京城必将大乱,从此天下生灵涂炭。窦占奎的大秦军在这数月间一路东来,邯城是挡在乱军面前的第一座大城,他虽是文官从未治过军,但想一想也就知道,窦占奎此时要拿什么去犒赏他的三军……只能是他的邯城。
所以他便要拼了命去,也要守住邯城。
哪怕多捱过一天,便困住乱军一天,也就给了朝廷多一天调军驰援的机会。
是以,他已用尽平生所学。
虽然他以儒家经史,考中进士,然则袁承焕在私底下,却只尊墨学。
尚在年轻之时,袁承焕便对墨学的颇有造诣。他十分向往非儒即墨,百家争鸣的上古先秦之风。之后这几十年间,历经世事,他愈发觉得墨学所倡导的天下之弊源于不能兼爱。
‘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他认为这便正是当下社稷之乱最为深刻的根源所在。
墨子的《备城门》,那十一篇文字,他年轻之时便能倒背如流……如今哪怕纸上谈兵,他要将自己学到的用到极致!
他守了邯城整整半月之久。
至此时,他着实已经精疲力竭。
他自城垛间,退一步,回身望去……
城墙之上的军民,皆是灰头土脸,均没个人样。
袁承焕不由得心下哀之。
非是粮食储备不足,也非是军心涣散……
实在是,他手里的可用之兵,太少了。
退入邯城内的,皆是溃兵。此时坚守城池,可谓人人奋勇向前,可他们本就已经人人带伤,身体全乎的尚不过千……
只是守城还好些,一伺有敌军拼死攀上城头,便就是麻烦。这些城中的百姓,从未经历过战阵不说,手中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几把,砍柴的钝斧,切肉的菜刀又如何能抵挡敌军手里明晃晃的长刀战矛……
望着敌军堂而皇之的便就在城下开阔之地不停的打造着云梯、箭楼及一应攻城器械,袁承焕知道自己终就是守不住的。
他颓然仰望着苍白的天际,长叹一声。
时至今日,却未有丝毫援军的消息……
城上左近的军民便就是一阵慌乱的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在他们心中如一尊磐石般屹立不倒的袁知府,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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