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当世矩子
袁阔程拿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觉得越抹越污,瞅一眼,自己这袖子这身衣裳怕是比脸还要脏……拿手背蹭了蹭,这才在乌漆嘛黑的脸上擦出两个眼睛,“么的!”他低声骂道,“这帮孙子是疯了不成!不要命的往上攻!”
他身旁的燕十三,矮身在城垛之下,“大袁,莫不是这些贼兵知道苏大人的援军明日要来?”
袁阔程眉头一皱,“说不准,难道是走漏了风声?不应该啊,苏大人来援的消息除了我老爹也就咱们几个知道。”
言语间,他背靠着城墙,机敏的猛的站起,冲城下探头一望,又缩回身来,“来了,来了!”
啪!啪啪!
城下的云梯,复又搭在了墙头上,云梯顶上锋利的钩镰牢牢的卡在了墙缝里。
顿时城下复又喊杀震天。
“预备!”袁阔程低吼一声。
他冲一旁的弟兄们一张嘴,那黑一道白一道的面庞上咧出一嘴白牙,“给这些孙子来点猛料!”
嘿嘿!
他身后的一排弟兄闷声笑起,齐刷刷亮出了几十张弓,箭头上均缠着引火之物,一个接续一个,都点起了火。
“等……”袁阔程竖起耳朵,四处乱哄哄的却听不真切。
“大袁!差不多了吧!”有人高呼一声。
袁阔程仍未下令,他复又猛的探出身子向城下一望……
好家伙!
这一眼望去,城下黑压压涌上来足有数千人至多……
簇拥着相互壮着胆,鼓着劲,嘴里呼喊各类污言秽语,城下的大秦军这就要上云梯,登城了!
“让你们见识见识爷爷的手段!”袁阔程咬牙大吼一声,“丢出去!”
一个又一个,几十上百个,好似农家腌咸菜的瓷坛,黑乎乎的,就自城垛间滚下了城头。
当即就响起一片咔嚓碎裂之声。
便就在此刻。
城下静了那么一瞬。
大秦军一时间搞不清,这城头上落下来的不是以往的滚木礌石,也不是沸油金汤,这碎了一地的瓦罐里,那泼溅到身上,洒的四下皆是的黑黝黝的玩意……黏黏的,带着一种刺鼻的气味……
“火油!”
“西域黑火油!”
顿时响起几声惊呼。
袁阔程冲城下探出身,佞笑道,“草你么的!还知道是火油?!就让你们这帮孙子见识见识!”
他便一挥手。
他的这帮市井弟兄们哪里玩的了弓箭……
但此刻,他们根本无需射人。
一个个倚着城墙上的箭跺,只冲着城下,将那火箭嗖嗖嗖的胡乱射了出去……
哄!
城下轰然就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烈火!
随即传来的响动……
任谁人也不忍闻听。
那杀猪也似得嘶嚎。
那绝望的哀鸣。
那禁不住灼烧的怒吼……
西门城下,已近火海地狱。
随着翻涌上来的滚滚浓烟,竟混杂着一股股的烤肉味道,转瞬便是腥膻难闻的恶臭!
佟冬冲着一旁伸长了脖颈,当即就呕了。
却又吐不出些什么玩意来……
城头上,许多人的脸都白了。
他们丝毫就未料到,这火油竟是如此凶险!竟是如此惨烈……
燕十三拍抚几下佟冬的后背,看着头发毡片似得打着结,浑身上下不是污渍就是血迹,再无半分公子模样的佟冬……
他不由得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此刻也是如此,比个叫花子还要惨上几分……
佟冬苦笑着回首看着他,道一声,没事。
这一趟出门,燕十三和佟冬真是把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
半月之前,自砚山回返,他与佟冬就始终琢磨着苏大人交代的那两只彩鹿的事儿……
便就是佟冬脑子灵……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既然是替苏大人办事,那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临别之际,他与佟冬二人做东的酒席宴上,一包江湖上惯用的蒙汗药就放倒了一众英雄汉。
任这些英雄们一辈子行走江湖小心谨慎,却再未料到竟着了自己人的道儿。
却唯独没有药翻付烟生……
付烟生这一回在英雄会上,可谓出尽了风头,燕十三与佟冬哪里惹的起……便就在二人垂头丧气的交代了缘由之际,付烟生却当即扛起紫鹿就步出了客栈……
到了此时燕十三才闹明白,原来这小子早就投奔了苏大人!
这敢情!
将两头母鹿丢进买来马车的车厢里,绑好了堵上嘴,任由着她们在里面折腾……他三人刻意绕着道,好死不死的便就来在了这邯城。
邯城公子袁阔程,人称大袁,一身侠肝义胆,最爱交友,燕十三与佟冬早就与他相熟。这一来不要紧,袁阔程拉着就不叫走……
一念至此,燕十三就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就他么吃了这大袁一顿酒,第二天早晨起来……这邯城就被乱军围了!
燕十三简直是欲哭无泪,只他与佟冬、付烟生三人,就凭他们身上的功夫,怎么滴也能脱困而出……可问题是还拖着那两个油瓶……
邯城战事惨烈,付烟生这小子,此刻的燕十三是佩服的,头一天就跟着大袁上了城头。心里即便一万个不想去,到这节骨眼,燕十三与佟冬却抹不开脸面去做那缩头乌龟……
恐怕他这辈子也料不到,自打上了城头,就再也下不来……他们就同这些邯城的军民一起,死扛了这十几天。
真像是去那地狱深渊走了一遭……到此刻,燕十三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既然活着,直面了城上城下成百上千人的生死……他已与以往大不同!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刀,燕十三盛名之下的那十三把刀……原来什么都不是。
七把造型隽秀的鸳鸯刀,六把小巧玲珑的蝴蝶刀,插在他腰袢的刀带之中,他再也不会拿将出来。他此时手中擎着的是一把大夏军中制式打制的短刀。
刀柄处细细缠着的束带,已被血水浸透了。
刀刃处,已是四处皆是崩口。
但他觉得这把刀好使。
这才是一把可战之刀。
大袁同他的那一帮兄弟,勇则勇矣,面对攀上城头的乱军,却是不堪用的。便就是燕十三他们三人,在这邯城西门,成了万众瞩目的顶梁柱。
燕十三也再也不想去做什么英雄,英雄之名太过沉重,他扛不起。
此刻的他,只想同身旁这帮或曾相识、或不相识的弟兄们在一起。
一起活下去。
……
赵胜已经红了眼。
他的先登营主力在猛攻南门。
这该死的邯城!
若要论起来,赵胜宁可打直隶总督所在的保阳城,也不愿死磕邯城。
这座千年古城,历经无数次战火,各朝各代修缮加固了至少百八十回!这又好死不死的碰到袁承焕这种硬骨头……
硬的赵胜根本无从下口,即便是拼了命张嘴咬下去,也甭得唇裂牙飞,一嘴的血!
关键是这才到哪儿……
这一路之上,途经的那些个小县小城根本不算个事儿,这邯城正经他们是挺进直隶的第一战。
这若要是那大夏京城,赵胜当即就会不管不顾的豁出命去!
可这邯城,他是真舍不得叫帐下的弟兄们就这么死绝了。
是以,他又挥刀斩下了十几颗蚁军的脑袋!
刀架在脖子上,枪顶在后心上,他只是一个劲的驱赶着这些个蚁军往上攻。
“赵老四!”
听闻身后一声喊,赵胜回头,看到黑虎窦涛带着人马赶到了城下,心中便是一沉。
黑虎窦涛的亲军营从来只护卫在窦占奎左右,此刻亲军营的兵马至此……
赵胜不由得大眼圆瞪,怒喝一声道,“怎么?!这时辰未到,窦公便等不及要取某的脑袋不成?!”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身黑铠的窦涛策马赶至近前,便翻身下马,“战况如何?”
赵胜冷哼一声,扭头不语。
还能如何……
这一眼就看明白的事儿,何须他言说些废话。
“这么打,不成!”窦涛双目凝视阵前,“我方才听闻王猛在西门又败下来了。这城里居然备了不少火油,这玩意着实厉害,溅在哪里火就着在哪里,一着就是一大片,扑都扑不灭……王老二的鏖战营在西门着实让烧惨了……”
赵胜苦笑着抬臂一指那仅剩的几架箭楼,“袁老贼这读书人是厉害!他居然架着水龙喷火油……搭起的箭楼车也就剩这些了,根本靠不到近前去。”
窦涛身旁随着来的陈参军一副三角眼不动声色的望着城下,到此时捋一捋颌下长髯,他冲赵胜细声道,“赵将军,窦公已在盛怒之下,再不能替将士们惜命了。这些四处投奔而来的流民蚁军,于攻城一途根本不堪用。”
赵胜冷哼一声,低声嘟囔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宫见状,便缓言道,“西门新败,城内的守城军民这连续扛了十数日,到此时必然松懈……咱们这样,南门就交由我与窦将军,赵将军的先登营此时便换去西门,与王将军一道再猛攻一阵,必能破之。”
陈宫目视城下之惨状,心中对这位袁承焕真是由衷的佩服!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袁知府,他早先只听闻其人不问政事,一味只痴迷奇石,却未料到竟然是如此能臣!此次大军开到邯城下,不可谓不突然,这位袁知府竟然在仓促之间,便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抵抗……
这邯城中,究竟备下了多少物资……
只看自那城头之上,落雨一般滚下来的木料石块……各类御敌之物近似无穷尽一般!
关键是,这袁承焕的城防固守,极有章法,确像是深谙此道。
他也曾向窦占魁置谋,密令军卒掘进地下暗道,以破城防……然则这袁承焕显然早就在城墙内侧接续埋下无数大瓮,派有专人日夜不休的于瓮边听响……自暗道偷袭而至的大秦军卒将将破土而出,便被绞杀当场……随即地下甬道便被城中军民以泥水砂石灌注,死死封住。
大秦军已将此城牢牢困死,几乎是不停歇的猛攻之下,城中军民竟然到此时依然秩序井然,人心不乱。
这倒真是奇了!
陈宫不禁疑惑,这位袁知府莫不是精通墨子学说?
难不成,他便是墨者,亦或便是当世“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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