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渠是林荫中的小道,有上百条小道从弘毅渠通向北面,都是碾平的碎石铺成,萧琰听李毓祯随口提起这些碎石道,多数是修渠时挖出的石块,砸碎了让学生铺路。
【……这些路每过几年都是要维护的,也是由学子来做。无论是武科学子,还是文科学子,‘劳筋骨’,是的传统教育。】
李毓祯无瑕、悦耳又有几分薄凉的语调在萧琰耳边悠悠的荡着,说到明宗当年巡视天策时,训诫那些闹腾着要罢学的皇族和宗室子弟的话: 【愚夫用力,士夫弘毅。何言‘以贵当贱’?贱者只为生计劳碌,士者方有弘毅。汝等自视为贱者?】
【无志毅者,纵使出身高贵,也不过是徒有血统。】
【有骨方为龙。】
【你们是要做那无骨的长虫?只配在泥地里钻一钻?】
【身为皇族宗室,你们最应该清楚,血统让我们骄傲,但不是我们好逸恶劳、躺在先祖打下的江山上享受余荫的理由。】 【或者有人就想做猪,享受祖宗的余荫,好吃好喝的养着?——别侮辱了猪。猪是要贡献出自己一身的血、肉、骨、皮,连毛都要贡献出来做刷马鬃子。尔辈愿为猪?这真是令人‘可钦’呀。不过,皇家也不需要你们贡献出一身的血、肉、骨、皮,洒点汗,肿几个血疱,也就成了。】
萧琰先是肃然,听到“别侮辱了猪”这句时差点噗声笑出来,抬袖掩唇咳一声,待得听完肚里已经笑跌了。她对明宗的印象是从史书中得来的,“端凝庄毅,睿而善决”,没想到训诫那些学子之语会这么犀利刻薄人!但凡有三分气性的,都要跳脚了吧?
这位女帝陛下的形象在她脑海中立时有血有肉起来。
李毓祯道:【学子的闹腾,当然不会因为明宗这几句训诫就平息下去。但明宗要的就是他们闹腾。进了,天大地大,夫子最大。有夫子压制,学子再闹腾,也翻不了天,还得乖乖去修渠,累得除了学业外,再没力气想别的。除了那些有志毅的学子外,好些想挣脱苦海的学子就只能寄望于外面的父母家人闹腾了。有了修弘毅渠的闹腾,宗室明里暗里的搅和,都转移了大半,要知道各家的精英子弟、最受宠爱的孩子多半都在里面,哪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不关心?而宗室对明宗施政的各种阻挠一减少,明宗就能腾出手应对那些上蹿下跳的世家和自居‘清高’的文官。】
【至高宗继位,续修弘毅渠,最主要目的却是借‘宗室闹腾,与圣人嫌隙’来麻痹太原王氏,以及宫中那位‘太上皇’。】她说的是高宗的亲父——出身太原王氏的明宗后君。 李毓祯幽凉的声音道:【那些隐忍,艰辛,阴谋,血腥,落在史书上也只一句:‘太原王氏谋逆,伏诛。’——大唐,经历了最险恶的一段。而今日之局,也很可能折戟沉沙于那一段。】
萧琰目光沉穆。
当年太原王氏若谋朝成功,她不能确定是否会有一个强大的王氏王朝,但肯定很难再有那样的际遇,出现女帝上位,而且是如明宗、高宗那样英睿勇毅,又目光深远的女帝。
要珍惜。
尽管李毓祯没有说这一句话,萧琰却深深领会到她的意思。 有今日之局面,得来不易,吾辈当珍惜。
她不由转目看着李毓祯,心中有一种情绪在滋长。
那应该是欢喜、庆幸、期望、欣慰……种种情绪交织而成,让她觉得一种畅然和沸腾。
她心里想着,李毓祯未必会是因为“女帝”这个原因而担负起帝位——她的剑道不会让她的意识停留在身为女子之上,但她最终执起了太阿,踏上这条皇者之路,无论是因了亲人还是皇族之责任,她的性别都将使天下的女子受惠,让大唐的女性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萧琰的声音不由蕴含了感情,清澈诚挚,道:【你会是一位好皇帝。】 ——像明宗、高宗、世宗、昭宗一样,将大唐带入更强盛的时代;也将天下的女子,带入更广阔的时代。
马蹄哒哒行在林中碎石道上,间或有鸟雀的啾啾鸣叫声,衬得四周十分安静,李毓祯看着萧琰,目光幽深而静谧,薄冰质的眼眸在林荫下又有几分看不清的深奥玄秘。她转目望着前方,声音徐徐而平缓:【萧悦之,做皇帝,并不是一件好差使。】
【我知道。】萧琰道。
权力诱人,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汲汲营营。
而成为大唐皇帝,天下权力的至尊,一切资源,予取予求;一念之间,决定千万人生死——哪个皇子不曾臆想过?
但萧琰知道,这不是李毓祯想要的。
或者说,这不是任何一个立志武道的人想要的。
做皇帝,背负的责任太多,太累,命短。大唐十三任皇帝中,大半都是五十余岁而薨,最勤政的敬宗没有活过四十九,当今圣人算是寿祚最长的了,但延寿丹激发出的生机,也只这一两年了。除此之外,还没有自由,即使只是去骊山泡个温泉,去洛阳看个牡丹,都得上万人出动,更别说顺着运河南下去看看江南美景了,大概一辈子都要禁锢在这帝都里,即使长安城再恢宏,又如何比得上天下的广阔?
萧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李毓祯牺牲真是太大了。
对于前程远大的武者来说,追求武道的真谛和更加悠长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而洞真境宗师,只要不中途陨落或受重伤衰竭而死,即使武道不再前行,好好保养,活到一百七八十岁不成问题;如果晋阶先天,体质改变,寿命就更长了,道门的太清掌教道微子在大唐立国时就已是洞真境宗师,估计超过了三百岁,而萧琰的母亲墨尊,更是让人不清楚究竟活了多久。
武道让人强大,这是让人追求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武道能够让人追求更高的生命层次,这是比权势更吸引人的东西。皇帝再有权势又如何,五六十年一过,还不是眼一闭,腿一蹬?陵墓修得再华丽,难道还能活过来?
故而,凡是有望晋阶后天宗师的,都是将目光放在武道的晋阶上,权势只是用来保障他们获取修行武道的资源,故皇族宗师会支持皇帝,家族宗师会支持家主,因为只有皇室、家族强大,才能保障他们源源不断的获得资源,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愿意亲自去做皇帝,家主。
为什么世家没有一位是宗师级家主?不是没有出现过有天赋的继承人,而是这些继承人都早早放弃了继承的权力,让他们将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家族的繁琐事务上而耽误自己的武道精进,这是任何一位有天赋的继承人,都不愿意的。
就像萧琰的讲武夫子、二曾伯祖母萧迟,身为嫡长女,原是家主继承人之选,但在她的武道天赋显现后,族中对她的培养方向立即转变了。而在她以二十五之龄晋阶洞真境之后,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就比萧氏宗子——弟弟萧迅更重要,因为家主只能领导家族一代,而一位有望晋阶先天的宗师却可以庇护家族两代、三代甚至更长。
所以,世家的先天宗师比家主更重要——当然他们不会干涉家主的权力,除非家主的决策危及家族。同样的,从陇西李氏的家族角度来讲,执掌天策的第一宗师——天策掌院也比皇帝更重要。因为皇帝死了,还有他的子孙承继;但第一宗师,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得出来的。李毓祯,原本应该是在“第一宗师”的定位上!
但她执起了太阿剑,承担起了这个帝国,即使她的武道坚持如故,却绝不可能不受影响。出了旱蝗,崩了洪水了,下了冰雹了,遭了雪灾了,发了疾疫了……这些年年都难免的天灾,她要不要糟心?官员贪墨,枉法屈人命了,她要不要糟心?豪强兼并土地,国家赋税减少了,百姓没地种了,民富矛盾越来越尖锐,她要不要糟心?……萧琰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好糟心!
皇帝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除非做个昏君。
但李毓祯会做个昏君?
萧琰心里对小伙伴充满同情,眼睛看着李毓祯时,清澈而又柔和,想了想,传音过去安慰道:【你以后多培养几个得力臣属,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关键是不要耽误了武道——但那几乎不可能。如果萧琰去做家主,她的武道也势必会受到耽误。
想一想百年后,她正在武道上长青,李毓祯却囿于桎梏而不得进一步,甚至半脚踏入陵墓,那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觉得以后对李毓祯再好一点点好了。再一想,她好像对李毓祯没什么好颜色。都怪她,要纠缠情呀爱的。算了,以后再多忍她一点好了,反正就这几年了。太子一登基,她入东宫,出入可就没这么随意了。
李毓祯唇角勾了一下,眼眸却还是那样的幽深静谧,似乎还隐着背负责任的沉重,声音也幽幽的道:【悦之,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么?】
萧琰呆了:【……】这话要她怎么答?
如果她不是出身萧氏,她愿意永远与李毓祯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但未来的世事难料,谁知道这样的朋友关系能维持多久呢?
萧琰沉默了。
她无法回答,也不想欺骗李毓祯。
这让她心中又生出愧疚,在李毓祯选择担负起“女帝”这个责任——即使不是她的初衷,但确实接下了这个担子——自己却不能与她“同道”,亏得总是说要与她做志同道合的伙伴,却是哪个道都不能与她同行:无论是武道的砥砺,还是世道的同行。
萧琰垂下了眼睑。
她没再说话,只沉默的骑马前行着。
李毓祯面上失望,心里却无失望之意,手指抚着马鬃,瞥着萧琰的神色,暗暗翘了下唇。
若是李翊浵在这里,必定要夸她侄女:好一手攻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