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纹只能用神识刻画?不能用天地元力、用晶石代替?
高宗李曜当年这么问墨白。
答案是,当然可以。 修士有时也会用灵力刻画法阵符纹。
但术纹是沟通天道的文字,神识则是人之神魂所在,是人的悟性之源,以神魂沟通天道当然是最直接的,反之以灵力刻画就是间接的沟通,事倍功半,不只花费更多灵力,而且刻画的速度和成纹的威力都会远逊于神识刻画,所以修士除非神识枯竭且当时必须刻画符阵的情况下,否则不会以灵力代替。更何况,以神识刻画符阵也是修士的修炼,修炼神识并且更深领悟符阵之道,修士怎么会以灵力代替舍本逐末呢?
但高宗不是修士,虽然她有武道融合境的修为,但思考问题不是围绕修炼,而是考虑如何有利于天下,所以她不会追求符阵的修炼以及术纹的威力,她考虑的是:
——术纹能不能像造箭那样,批量生产?
任何术道修士知道高宗的想法都会目瞪口呆,术纹这是天道规则,怎么能说批量产! 术道修士根本就没考虑过设计法阵去刻画术纹,他们追求的是术纹之道的精进,修炼强大自己,怎么可能用法阵去刻画?就算有量产,譬如专门出售阵盘符箓的商阁,也是请术道修士将神识分成千万缕同时刻画一样的术纹,总之不会像高宗想的那样——以刻画法阵和代替神识的能量输入,实现批量造术纹。……这不会是修士的思维!而是凡间蝼蚁妄图染指神道的妄念!
可高宗从未将天道看得神圣,天道就是规则,而规则就是可以认识、可以利用的“理”,自然未将修道看得神圣高大,也未将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视为弱小,修道的“道”也只是认识规则使用规则的一条道,她要创造人间伟力,那就一切道理皆可想,一切道理皆可试。修士已将天道规则“翻译”成了术纹这种文字,只要是文字,那就能刻印,就能批量印刷,问题只在于这种刻印的难度。
——我们可以将术纹简单化,或者将比较复杂的术纹分片绘制,不追求力量,只追求数量;
——我们可以让阵师符师一起设计出各类简单术纹的刻画阵,比如加速、防御、卸力等等,这些辅助作用的术纹;
——我们可以用晶石供应刻画法阵的能量,不过也不能完全依赖晶石的提炼,能量矿石也会匮乏;只有人口才是源源不绝的,我们可以从小大量培养引气境的武徒,有巫脉遗传或元素亲和力当然更好,只修元气不练实力,从三四岁起打坐冥想,十几年下来就能培养一批; ——如果将“术”看成一种“理”,而不是修炼之道,将它简化,谁说不能批量制造出来?
高宗敢想,也敢做。
虽然做起来比想起来要难得多,出现问题也多,但敢想而后敢做,人间才有伟力开辟出来。
墨白想起当年与高宗的这段对话,淡色的唇边就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看在朱颜眼中,却成了嘲讽她的笑,心中更加恼怒。 凤凰一向是高傲的性子,虽然朱颜只是继承了远古凤凰的一丝血脉,但高傲的性子却是刻在骨子里,一扭头,一抬下巴,“呼”的飞走了。
她一点都不想问墨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怎么的,就不明白了。
偏不问她。
一身高傲的凤巫神大祭司如火凤凰般呼啦飞走了。 墨白看着她席卷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抬,淡淡的一笑,不以为意,抬步走在云间,不疾不徐,却始终离前方那只凤凰不远。
白云如絮,悠然而飘,也是万载以来的清静如故,时光没有改变这天,改变了这地。
白云千载空悠悠,悠悠的是白云,世间千古已经波澜而变。
你看,这人间终究成就了你构想中的伟力,世间在照着你的想法改变,当年我们一起绘制的画卷,正在一点一点向前展开,从你我泼墨的笔端流泄,迤逦壮阔,看着它们展现出如构画中的模样,这真是畅意的事……
光华,只是,终究少了你……
墨白看着云端的眼眸,淡寂而寥远。
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记忆没有随着漫长的时间消褪,反而依然那样明晰、深刻,依稀就在昨日。
她想起高宗说:“这世间最自由的就是云,风太无形、无迹,星辰恒远,也要循着星轨而行,也要因时间而消逝星命,唯白云万载,清静永恒,也烂漫飘荡如故。万古悠悠,万古清静。云端,总是寂寞的,天地万载悠悠,唯尔也。”
墨白伸手拂过一朵白云,忽然而然的,绽唇一笑,那淡寂的神色,瞬间就成为醉天地万古的风华。
“有你在,我不寂寞。”
这句话,她对高宗说过一次。
也是仅有的一次。
高宗五十五岁时,从皇家大易师那里确定自己还有二十年寿命。墨白对她说:“你最后十年给我。”
高宗深邃温和的眼睛看着她。
良久一笑,又一叹,说道:“好。”
那一年,高宗服用了延寿丹。十年后帝薨,终年六十五。
高宗大限至时,从容的吩咐身后事,最后才见墨白,将最后一刻时光留给她。
墨白说:“光华,云端很高。”她淡色的眸子看着她,爱她多年,却是第一次对她表达,“有你在,我不寂寞。”
有你伴着我,我不会寂寞。
高宗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回应她很多年前说的“云最自由,烂漫”的话,她抬手握了墨白的手,相知多年来第一次握她的手,微笑说道:“好。”
墨白要她的心。
是心。
也是心。
是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内涵的意思。
十年前,高宗应了她。
但她的心生前不能给她,只能死后给她。
人生未在相见时相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唯死后予你。
“阿墨,尽力而为就好。不要勉强。云端虽高,也是烂漫的啊。”
纵然我不在了,你也要如白云悠悠,万古清静而烂漫。
清静、自由的活着。
天很高,大道很远,我的心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高宗微笑而逝。
墨白取走了她的心脏。
她的心和她的命牌一起,融炼成了墨白袖中命星盘的“星核”。
那是紫微帝星的心核。
墨白清凉的指尖轻摸着星盘中心,天外星铁炼制的星盘坚硬冰凉,它的星核却是炽热又温润,温润的玉牌中融着高宗的心头血。
心头血是生命之精华。一滴血,一年命。高宗将十年的寿命,以析命丹凝在心脉中,给了墨白。墨白清凉的指尖似乎能抚|摸到那颗心温暖又炽热的博动,尽管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却是那样的鲜活。
墨白淡色的眸子看向宇宙的寥远处,神色淡泊寂静。
像白云万载,清静却不孤独。
她会行至更高的云端,行至宇宙的深远处,告诉李曜,这里风景如何。
人生有道,有你,不会孤独。
***
六月十五的战役,震动了大食上下,南征军统帅当即被罢职解送帝都问罪,而军务部首席大臣和次席大臣也被问责免职,情报机构阿萨德的首脑也被罢职——帝国七百五十艘战舰、十五万海军官兵的覆没,加上十五万陆军的损失,总得有人承担罪责。
这个罪责艾马亚九世不能承担,就必须由他的腹心重臣来承担!
……因为天园很震怒。
艾马亚九世想找其他人担责都不能。哈里发,说是神的代治者,帝国的首脑,其实也只是“神”的代理人,当“神”发怒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代治者”。而让艾马亚九世最恐惧的,不止是天园的怒责,而是怒到要换一个代治者。腹心大臣固然重要,但与他的宝座相比,当舍弃时也得舍弃。
而让天园如此愤怒,不是海战导致的三十万兵员损失——几十万官兵在天园眼中也只是凡间的蝼蚁,没有了一批可以再选一批——让他们愤怒甚至有些惊慌的是,那些唐人蝼蚁操纵的战舰竟然让他们辛苦刻绘的法阵战舰惨遭失败!而对方的舰炮还主要是依靠凡力!
……人间的伟力,让这些天园的“神”也有些惊慌了。
当然,还没有到恐惧的程度,因为这种力量,在先天的眼中,还是弱小的,他们只需动根手指就可覆灭。
但是,神只能对上神,凡间的战争要由凡间来战,他们这些先天不能插手,不是不敢,也不是受规则约束,而是还不能插手,除非他们有足够的准备和必胜的把握,现在就与唐国和乌古斯的先天开战,而且还要加上月星上的那群玛雅!——真是可恶,上去了就别下来!……若非忌惮云端那两位强大存在,艾卜迈德和加默尔当时恐怕就会忍不住出手了,就算有巫祭庭的先天阻挠,也能给唐军制造麻烦,譬如从千里之外而起的海啸……让唐军覆灭他们的仆人也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们的恼怒只能向哈里发,凡间之战失败,那就是哈里发的无能!
当然这些天园长老们不会去反省,或者反省了也不会承认,这种结果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当大唐帝国努力实施平民教育的时候,天园是在钳制教育,知识只能被少数的贵族——他们选择的下仆代治阶层掌握,如果让所有的凡间蝼蚁都从知识中启智得到智慧,那天园还怎么维持“神”的统治?凡民越是愚昧,对神的信仰才会越虔诚。而知识懂得多了,就会让人渐渐怀疑神的存在。
然而知识得不到广泛传播,也就意味着文明的进步,尤其技术的进步会缓慢,如果没有大唐这个对照物,那还不会太明显,因为其他帝国都在奉行知识止于贵族的统治,不会出现国与国间技术革新带来的悬殊差距。而最初,大唐的技术进步也没有放在这些高在云端的先天的眼里,而百年后大唐的军事技术让这些先天不得不低眼正视,天园做出了一些改变,然而不会冒着动摇信仰基础的危险去做知识普及教育,只是一些有限度的鼓励革新政策,而这不可能让大食的军事技术追上大唐。首先基础理论体系的构建就需要长期的教育和人才储备,而这是神统帝国的软肋。天园只能在战争期间临时加*师力量的输入,譬如各种法阵的刻入,以前的确起到与唐军武备抗衡的作用,然而如今……这种力量差距似乎一下突然拉得很大。
六月十五的海上舰战,就完全是技术力量的碾压了!
……连他们的法阵都无法抵御。
虽然那些法阵限于材质的承受力,不能发挥太大的威力,只是中级法阵,然而在唐军的舰炮轰击下崩溃,这还是让天园大为震动。
这意味着普通人可以掌握的力量能和他们的中级法师相抗了?
天园立时阴谋论了:唐人是不是一直在隐藏实力?
……真个阴险!狡诈!
李光华的子孙都是阴险狡诈的狼!还会伪装!
天园的长老们又将大唐高武帝提出来骂了一通,而能让这些高在云端的先天法师们记挂在心里并时不时骂一通的,本身就说明了强大。
李曜这位帝王,在他们心中,是不为先天却同等级的强大存在。
即使她已经逝去将近两百年,仍然让这些神明们头痛……希望她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