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乌古斯使臣喃喃说道。
用对大唐使臣唱赞歌、情诗的方式, 表达了克里特人的意愿。
就在欧罗顿和大食使团的耳目下, 听出来又如何?这就是人家克里特人的传统,追逐美人,爱慕美人,歌颂美人, 你还能不让人家表达对大唐使臣神一般美貌的歌咏爱慕了?若说影射教廷天园的信仰欺骗和两个帝国的唯我统治克里特王国会认吗? 乌古斯使臣默默嘿然一声。
这些海洋人可一点都不老实, 精明着呢!
这不,立刻就得了萧悦之的回报。
——当萧琰抬目看去那一眼时,乌古斯使臣没来及反应,但紧跟着她扭转头一眼,这个当时颇让人诧异的动作, 立时让有心人如乌古斯使臣等领会到, 神识随即放出跟去,就“看”到了欧罗顿使臣碎镜成灰的那一幕;而之前抬目那一眼必是大食使臣遭到同样境遇。
这是威慑!同时, 将两国使臣的敌意和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淡化他们对王太子那首赞歌引发的愤怒;其三, 借此向克里特王国表达了大唐帝国结盟的坚定意志:不惧和两大帝国撕破脸硬干。 这就是友好的交腕礼后再现铁腕。
说到底, 实力才是结盟的最强保证。
这果决的出手, 体现了情义又展现了实力, 果然聪明。
还有感知比以前更敏锐了:那么远的距离,是用望远镜,不是用神识也不是用真气, 就目光中流露点杀意……就被逮着了!真个比极地蓝狐还蓝狐。
如罗赫熊暗自庆幸自己目光中没有恶意。至少, 乌古斯和大唐现在还是盟友。而他和萧琰, 也还是盟友。 就如大汗说的,萧悦之这种人,交朋友比做敌人好。
……
不得不说,如罗赫熊体壮如山心却细如牛毛,对萧琰行事的推测对了大半,但“其三”却不是萧琰想的,她来到大西洲就是大唐帝国的诚意,不需要再展现结盟的意志。
她的目的主要是震慑。
只有以实力震慑对方,对方才不敢轻易出手。 两国使团一定会采取手段破坏结盟。怎么破坏?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刺杀她。
到目前为止,双方都在遵守规则,无论是潜规则,还是明面上的规则。
在达达尔海峡,对方如果派出洞真境法师围杀她,这也在明面规则范围内,但对方没动手,就是顾忌她的实力,在海上反而不是有利地形。之后除了更周全的围杀计划外,也有可能采取刺杀。但在克里特岛上,想用众多洞真境法师围杀她显然不可能;而要破坏大唐和克里特的结盟,以及破坏大唐和西洲各反抗势力的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刺杀她这位使臣。
刺客最擅长的是隐匿气息和出其不意,出色的刺客能够忽视等阶,刺杀比他修为高的目标:一个洞真境初期的刺客很可能刺杀掉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的宗师!如此推测,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的顶尖刺客也就有可能刺杀半步先天的宗师。萧琰可以确定,岛上必然隐匿着这样的顶尖刺客。
刺杀有很多方式,有长期忍耐等待最佳时机务求一击必中,也有频频刺杀让对方疲惫松懈的那一刹,顶尖刺客再出手一击必中。 萧琰不惧刺杀,更希望是前一种;若是频繁的刺杀,很可能让她身边的使团成员,以及这些和平、热情的克里特人遭受池鱼之殃。
而对方很可能采取后一种方式:即使杀不了她,也要杀死她周围的无辜民众,造成岛上的恐慌蔓延。
生命对谁都是宝贵的,克里特人再喜欢她也经不起“和大唐使臣在一起就会死”的恐怖刺杀,多来几次这种死亡事件,王城公民就会很自然的心生恐慌,不敢靠近大唐使团,这未必会破坏结盟,但对结盟士气肯定是有影响的,更主要的是,萧琰不想伤及无辜。
她这番出手震慑,至少会让对方行动谨慎。
——如此敏锐的感知,刺客出手的一刹那就很可能暴露,频繁刺杀的计划也可能不会成功。
萧琰要的就是对方这种顾忌。
……
勒布雷的歌声戛然停止,手还按在里拉琴上,滑了一个音,又继续唱道:“……美神啊,你的灵魂,比水晶还纯净,通透光明,世间一切阴影都显露……”
他们修行者的修为越是高深,越能感知神识、元素和气息的波动,欧罗顿使臣和大食使臣都是法导师,用精神力或施加法术的目光就能清晰观望广场,却采用了普通人的望远镜方式,就是因为“纯物质”方式不会产生精神力和元素波动,引起观察目标的注意。
但相距两里的“普通注视”仍然让萧琰感知到了他们目光中偶然流露出的恶意或者杀意。
这就不是神识的敏锐了,而是身体的感知能力强大,譬如蓝狐这种最机警动物的天赋,也或者是修行者心灵的感知,勒布雷更倾向于后者,西洲法师称为“灵魂之眼”。在灵魂之眼下,很难有什么能瞒得过它的感知。当然,灵魂之眼也是有距离的。从萧琰故意显露的来看,这个距离至少是两里。勒布雷弹着里拉琴唱得快活,这要刺杀琰君的难度可就提高了。
阿尔曼德也微微点头。
尤里西斯大主教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
比起萧琰被刺杀的可能,这位亚述大主教更关注萧琰出手体现的实力,凝目沉吟道:“真气入微?还是神识?……”他抬目扫过另外几位法导师和大巫师。
包括海伦黛大司祭在内,三位法导师和一位大巫师均目露沉吟之色。
相隔二里,只毁镜而无损握镜手指半分,这种入微操纵他们这几位洞真境大圆满级法师也都能做到,但要做到如此的举重若轻并迅捷到让两位洞真境大圆满级的使臣来不及反应,在场的四位法导师和一位大巫师都自忖不能做到,虽然那两位帝国使臣在他们眼中是“堆上来”的法师,基础不夯实,实力也不如正统法师,但毕竟等阶在那里,而萧琰出手的那两眼,他们五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神识或者真气的波动!
连他们凝练的神识都没有察觉到,何况两位使臣,如果是要那两位使臣的命……那也就是一眼之间。这的确是达到震慑的目的,让人心悚至极。
如果是他们,也只能凭刹那间对危险的本能感知,避过去或做出反击防守。但这种让他们察觉不到的进攻方式,才是威胁的根本,如果连续攻击……几位法导师都面色凝重,目光不由看向大祭司长,流露出求解的表情,这么好的请教机会,当然要抓住。
大祭司长微微一笑,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表情,“果然是个不错的孩子。——这是意。”
海伦黛常年侍在大祭司长身边,最是熟悉她的语气,这句“不错的孩子”应该不是赞萧琰的实力,而是指她出手的目的?
后一句则是回答五人的疑惑了。
“意?”海伦黛顾不得多思大祭司长的语气,和阿尔曼德几人一样陷入了沉思。
莫桑比克大巫师最先领会,微微点头,面露噫叹。
相比法师们修行规则,以推理构建法术模型,巫师们更着重心灵对规则的感悟,也更能理解中洲道统的“意”。
“……意念?”阿尔曼德说道。
对于西洲法师们来说,精神力、神识、意念,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达,但在中洲道统中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意念,按阿尔曼德这些西洲法师的理解,就是意象,意境,或者说,域。
大祭司长微微一笑,“意。”
是意。不是意念。
四位法导师面面相觑,而后目光一齐看向面露微笑的大巫师。
“心之所想,意之所达。”
莫桑比克黝黑劲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
四位法导师:“……”
在法师的规则世界中,心是不能想的,想是大脑的机能,心脏只是物理机能,泵送血液的中枢;但在中洲道统中,心不是物质,而是有极深的内涵。法师们从不讲法心,但中洲道统说“道心”,而且是修行者的根本,这是法师们很难理解的。以他们构建法则的逻辑推导方式,“心之所想”应该是“脑之所想”,但想法必须要用精神力或者法术为手段去实现,脑子想一想,事情就成了?……法师们:呵呵。
几位法导师暗中思考着脑海构建精神力域的可能性。
又与修灵魂之域的大巫师热烈讨论。
大祭司长只微笑听着,柔和的目光仍然看向广场。
……
王宫广场上侍从们有条不紊的迅速穿梭,很快将广场布置成了宴会场,经验丰富,显然举办露天宴会不是头一回。
迎接大唐使臣的拉尼尔宫宴会改在王宫广场上,也不是头一回,在国王雅尼斯的记忆中,最盛大的当属忒拉西乌斯国王当政时:三帝国协议的中西洲自由贸易通道开辟,一直延伸到黑海和爱琴海的争端海域也在大唐帝国的协调下辟出公共海域为自由贸易商道,身处爱琴海南端的克里特王国直接受益,那年夏月大唐高宗皇帝派遣祝贺奥林匹亚节的使臣到达克里特时,忒拉西乌斯国王就在王宫广场为使臣举办了盛大隆重的欢迎宴会,全城公民在广场上大街上跳起圆圈舞,歌声不停,酒宴从广场摆到大街上,全城公民狂欢三天三夜……盛况记于王宫的史册中。雅尼斯有些遗憾的说道:“双鹰在高空盘旋,地上的人们载歌载舞,目光仍不能忘了守护。”那种狂欢无忌的盛况眼下是不能实现了。
萧琰回答道:“国王陛下不必遗憾,盛况还会再有。那时,不止三天三夜,长鲸安卧,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国王大笑,举杯,“年年岁岁。”
萧琰微笑,举杯,“岁岁年年。”
帝国和王国的结盟就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中默契达成。
至于细节当然是王国大臣和两位副使磋商的事。
……
广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
公民们手拉着手,在广场上围成了一个个圆圈,广场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广场下的街道上也是一圈又一圈,分成大区,由广场圆柱台上的歌者领唱,男女老少应和,脚飞起,裙摆和袍摆飞扬,这就是克里特的“踏歌”,唐人称为圆圈舞。大唐使团成员都学过,到克里特不跳个圈圈舞,就像到大唐不踏歌一样,怎么可能呢?
除了重要的留守人员外,全城三十多万公民几乎都参与了进来,一圈又一圈,以国王王后和萧琰为中心,如迭起海潮一般,一潮起,又一潮退。
从上午到中午到晚上,人们踏歌、饮酒、用食,欢乐得不知疲倦。三十多万公民都和萧琰共踏歌,每一浪“海潮”,就是一圈不同的公民,不拥挤,不抢位,热情又井然有序,显然是有组织的。但在萧琰的眼目神识下,并没有官员去组织,也没有侍卫维持秩序——当她笑着同意王城公民的圆圈共舞邀请后,公民们就欢呼着,然后各处就有公民代表出来指挥,很快就有了层次分明的踏歌圈子。
这让她很惊讶!
大唐的军队有这样的纪律和高效;大唐的士人也能很快选出代表形成秩序;但大唐的普通百姓,即使是礼仪平均素养公认最高的帝都百姓,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静有序的公选出代表并形成井然有序的队列。
雅尼斯国王说:这是按街分大区、按宅号排序分小区,无论集会还是选举,都是如此,公民早已经做习惯了。
圆圈舞的每一圈都是五十家,当处在街道上时,这个大圈分成了相邻的十几个小圈,踏上广场上,就汇合成了大圈;而在这个大圈中,又选出了十九、二十九或三十九人,排成两列,就是萧琰笑说的“心甚美”的代表,在圆圈内和萧琰跳复杂的穿梭交错舞。
这些代表是由公民自发选出的,国王说,十六岁是拥有选举权的起.点。萧琰发现,每人的意见决定都相当迅速,显然对于“心甚美”——“美德”的选举相当熟练。国王说,王国公民从三岁起必须识字,开始心灵教育,六岁起颁发公民手册,德智体美就是克里特要求的公民四项,任官和任事的选举都是按公民四项进行,其中“美德”居于首位,经常有这样那样的选举,美德都少不了,同一街区谁“心甚美”,大家都心中有数,选举起来当然快。
萧琰由衷赞叹。
这是不同于大唐的民治方式。
但显然对公民的素质要求很高。而克里特几百年前就已经实现了全民教育,从三岁的童学到二十岁的大学,都是王国免费;而这,大唐还做不到。
帝国太大了。
不像克里特,国小,人少,兼且人人富足。
有了物质的富足,才能更多的追求精神。
和萧琰跳圆圈舞的每一位公民她都注意到,内外都穿着丝绸或细亚麻衣衫,足上是系带的丝鞋,稍次也是细麻鞋;而大唐很多百姓穿的十几二十文钱的粗布衣和粗布鞋在这里看不到。
大唐,第一富国,还不够富。
或者说,还没有达到藏富于下民。富,是在上民和中民中,这些人,是少数。
更不用说克里特王国的公民素质,“德智体美”,这在大唐,是对士人阶层的要求。
大唐,也还不够强。
能成为士人的,仅仅是少数。
如果大唐多数百姓都能达到“德智体美”兼备,大唐,这才是真正的强。
萧琰想起高宗皇帝说的和合,和希腊帝国的先哲说的“心灵和体质的和谐发展”,是异曲同工,有相通的内涵。
就像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伟大帝君和伟大圣哲的思想,在智慧的星河中,也是相汇的。
但很快萧琰就没有了“心灵和体质”的思考,她的全身心已经投入到踏歌的欢乐中。
尽心尽情,才是真意。
……
柱廊上,四位法导师和大巫师关于脑海精神力之域、心灵之域的讨论还在进行,因为激烈移到了祭司殿内。直到祭司殿响起浑厚辽远的午钟,大祭司长照例做午祷,几人才停了下来。
大祭司长登上白色的祭台,平静的颂念。
浑厚广博的神识在这一刻蔓延整个王城,如同人们脚下的大地,沉默而又安静。
当王宫祭司殿的午钟响起,整个王国大小神庙中的午钟也在同一时间敲响。王宫广场上,众歌者的歌声都转成了《大地颂》,三十几万人的合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使团成员们也加入到其中。
一刻钟后,大祭司长结束午祷。
王宫广场上的歌声焕然一变,又转回了歌者的自由发挥,活泼,轻快,热情,还带有竞歌意味,人们一边勾足踏舞,一边哈哈笑的跟着唱,又有喝彩声,打气声;王宫侍从和着歌声踏着舞步,在宴区来回轻盈穿梭,托盘中的酒食却纹丝不动,引得使团成员脱口道“采!”……热闹难以言表。
海伦黛领着阿尔曼德四人告退。
大祭司长仍然坐在祭台上,安静又沉默,目光似穿过祭殿望向广场,又似辽远到了天边,温和又难以言喻。
……
正午到夜幕到深夜,人们欢腾不休。
萧琰一直觉得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沉默又柔和,宽厚又辽远,没有恶意或者善意,也不是观察或者审视,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让她油然生出一种行走在月光下的大地中的感觉。月光,就是这样安静沉默的照着大地,无所谓忧欢,也无所谓悲喜。
萧琰觉得,这道目光也是没有感情的。
……或许也有感情。
就像月有阴晴圆缺,大地有脉动起伏,那种感情,不是对她。
她想到一个人。
心里喃喃念出。
——伊利亚特。
……人间行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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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和体质的和谐发展”,这个是柏拉图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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