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骤然冬雨
“臣不敢劳父皇费心……咳咳……罪臣旧疾难除,已是习惯了。”
“圈禁这么些年,你的胆子倒是愈发的大了……”久久的看着他,萧鸿辰缓声道,“既然言必称罪,明知有罪,还敢不招自来擅自出府。这便是讨打了。”
闻听一个打字,萧逸身子不由得晃一晃,却依旧平心静气的躬身道,“罪臣自知无颜得见陛下……可既为人子,明知有打却必须要来。此刻能见得陛下龙体万安,罪臣甚感欣慰。这一顿打,臣受得。”
萧鸿辰便转首向康佑福道,“你都听到了。就备置在殿外。献王去殿之时,杖三十。”
杖,三十!
“圣上……这……”康佑福不禁愣了,杖三十……就献王这痨病身子骨,莫说三十杖,怕是十杖便要了命去……
“嗯?!”萧鸿辰不悦的低哼一声。
“父皇!”萧曜亦是惊了,他不管不顾的冲进殿来,上前扑身跪倒在榻前,“皇兄即便有罪,如何挨得下三十杖……请父皇收回圣命!”
见得萧鸿辰面有厉色,萧曜跪行一步,“父皇一定要打,打我吧!皇兄万万受不住……请父皇垂怜,皇兄的身子……”
“臣,受得!”萧逸跪挡在萧曜的身前,毅然言道。
只这一句,他便急忙掏出袖中帕巾,急咳不止。
萧鸿辰见状不禁冷笑一声,“你二人倒是兄友弟恭……”
他侧望康佑福一眼,“如何?朕如今连你这老狗也指使不动?”
康佑福无奈垂首,“老奴……遵旨。”回望二王一眼,大气儿也不敢出的俯身倒退着出殿而去。
“你去东阁候着吧,再多言一句便连你一同杖责!”萧鸿辰不由分说的对萧曜言道,“献王今日如若挨得过,便劳你送他回府。”
……
阁内只余萧鸿辰、萧逸父子二人。
西暖阁顿如寒窟,那丝丝暖意已是荡然无存。
“你可怨恨朕?”
“回陛下,未曾。”
“是未曾,还是不敢?!”
“回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小就懂得。”
“只你与朕在此,大可不必再说违心之语。既然你有前来领刑的觉悟,也有受杖的胆色,朕也不想再听假话。”
“圈禁虽苦,陛下对臣实则回护至深,臣亦懂得。咳咳……没有当年的圈禁,只怕臣如今早已在黄土之下,再也无缘得见天颜。”
冷哼一声,紧握了握手中的书卷,萧鸿辰盯着萧逸直言道,“可是你做下的。”
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萧逸却丝毫不觉诧异,亦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便道,“祭天行刺之事,朝臣虽不敢言却皆有腹议。闻言,那便是严国公所为。”
“回答我。”
萧逸没有抬起头来,“是。臣以为,如此手笔,确像是严国公做下的。”
“朕只问这最后一遍,是不是你做下的。”萧鸿辰一字一顿的沉声道。
萧逸仗胆抬头看了一眼萧鸿辰此时的脸色,随即便深深垂下头去,“臣,死罪!”
“竖子,好胆。”萧鸿辰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抬手便将书卷劈在他的脸面上……
……
萧逸捂口连声轻咳,手中帕巾上已现丝丝血迹。
他却垂首轻笑,“谢陛下不杀之天恩。”
“你以为朕不忍杀你?!”
萧逸摇了摇头,“非是陛下不忍或不欲,只是臣随时都可以死。”
“既然不怕死,又为何久病不愈?”
“陛下怕是忘记了,臣从来胆小。然则陛下赐死,臣乃是尽忠尽孝,何惧之有?故可坦而受之。如若死于佞臣宵小之手……咳咳……臣就怕的要死,所以这病便一直好不了的。”
“佞臣宵小亡故之后,你的病便会好了?”
“应该是的。”
萧鸿辰面现讥讽之色,“可是当年自你家中翻出的草扎小人,背后却贴着你兄弟的生辰八字……何其毒辣可憎!可怜他方才却还要替兄长挨板子……”
萧逸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地面,一字一顿的言道,“臣弟终就无恙……臣的元妃当年少不更事……她为此已然搭上了性命。”
旧事重提,萧鸿辰的眼中此时尽显倦意。
闭目良久,他缓缓坐倒在龙榻之上。
这位心怀不忿的庶出长子,将他自己的身子骨折腾成这副鬼模样……从来面似恭谨不置一丝错处,背地里却心狠手辣胆大妄为……
这逆子此时此刻依旧不对自己说出当年之实情……他早就对此子失望之极。
萧逸偷眼望去,已尽知萧鸿辰之意。
他将帕巾仔细的塞回袖中,“臣只做该做之事,不问对错……萧仲康该死!臣得知,严守臣已暗地里做下诸般布置,势要萧仲康命丧当场。此次能借严守臣之势,实在机会难得,是以臣便不得不斗胆设下当日之局。只可惜……”
“所以你不惜假意行刺于朕?!”
“臣自然知晓陛下定然无恙。”
萧鸿辰冷哼一声。
“臣之所为,在陛下眼中自然是粗鄙不堪,只是事情总是得有人去做的。此次除了前来领杖之外,臣亦想知道陛下对苏赫是否还有其他安排。”
萧鸿辰在此一问之下,竟似有些语噎……
“这也是你能问的?!”
萧逸不紧不慢的撩起王服下襟,复又认真的跪倒在地,“如此臣便知晓了。陛下,容臣多说一句,子峻……”他顿了顿,将下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他转而又道,“臣,恳请父皇为五皇子遍请名师,悉心教导,严加教诲。苏赫虽可破局,然则长在域外,其心难测,请父皇慎度之。”
两道腾蛇自唇角乍现,萧鸿辰怒了,怒极而笑,“你今日看来真是活腻了……”
额角触地,萧逸轻声道,“即便冷灶,也总是有人来烧的。就像是赌坊间,台面上莫管是庄是闲,牌面好看与否,愿意下注的人总还是有的。臣这些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事……今日不知能否挨得过……是以罪臣妄言多说了两句,请陛下息怒。如今局已破,严贼当会异动……臣当以一死,为陛下临朝之日,贺。就此拜别陛下。”
他拜了又拜。
三拜九叩之后,萧逸便在萧鸿辰面前径自起身,退出殿外。
看着他身上那愈显宽大的王服,袍角的福山寿海纹饰闪过在门槛处,随即不见……萧鸿辰深深叹了一口气。
止怒?
他又怒从何来。
天家从来便是如此。
这一幕幕周而复始……与他当年又有何异。
……
“去王服。”殿外执杖内侍那尖细的声调响起。
“咳咳……不消,我自己来就好。”萧逸无悲无喜的声音随即便飘进了阁内。
“哥……”
闪身入阁的康佑福,躬身在殿前,“圣上……”
萧鸿辰拾起地上的卷册,返身于榻前,“打。”
他微微阖上双目,背负于后的手,终就是轻轻摆了一摆。
康佑福瞅见,眼前一亮,便复出阁外……
……
杖声响起。
却不沉闷,颇有几分响亮之意。
纵然如此,杖在血肉之上安能不痛。
然而殿外除了杖责之声,却再无其他响动。
萧逸没有昏过去,他牙间紧咬的帕巾已透出丝丝血迹,一身素白中衣之下早已血肉模糊,他却一声未吭。
殿内。
掌中册页翻动发出声声脆响,萧鸿辰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
天气变得很怪。
祈雪第三日,延绵数日的乌云终就要缓缓散去。
雪未下。
令京畿数十万百姓彻底失望之余,却淅沥沥滴答了近半个时辰的冬雨。
雨未停,寒风再度袭来,气温随之骤降……竟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日。也有人说,只这份冷,近些年的冬天也是少见。
京畿四处皆结上了一层薄冰。
这本是晶莹剔透的可人之物,却令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冰面上,跌断腿脚的老翁,碰破头颈的稚子,令京畿的骨伤大夫炙手可热……
是夜大寒。
京城之外,蜗居在棚户中苦熬这个冬日的各地流民,已是惨绝人寰。
只三日,墙不遮风,衣不挡寒,连一捧碳也买不起的流民冻毙了上百人。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不计其数。
渐有民变之势。
京城九门,已是处处严防死守,不时便有汇聚成群的流民冲击城防,他们以为只要进得城中便可寻一处避寒之处,怎也好过活活冻死在城外。
提督衙门下了数道禁令,要城防军、城门司马竭力克制……兵勇们却发现,这些苦熬了近一季的哀民根本就是推则倒,碰则伤,只为保得城门不失,倒毙在各处城门的流民近也足有数百。
天下哗然。
……
“这些事,卿于阁内自决便是,又何须问朕。”
养心殿内隐隐墨香依旧,却笔砚皆干,萧鸿辰未作书画亦未执卷,指尖点着龙座扶手处向座下萧仲康言道。
“陛下……京外流民聚集足有数万之众,一旦有变……”萧仲康犹豫片刻,抬首道,“只凭九门步军兵马怕是难以抵挡,是否调京畿六军入京巩固城防,臣不敢自专,尚需陛下的旨意。”
“臣亦有此议。”殿外声响,严守臣迈步入得殿内参拜礼毕,又冲萧仲康点首示意,随即立身于座侧,“陛下,九门步营亦有京城安防之责,提督钱志近日数次上报,言京中、城门两处调度已是首尾难顾,六军之中抽调人马拱卫京城已是刻不容缓。”
萧鸿辰看着殿内两位朝中柱石齐聚,不由得向椅背上靠了靠。
“陛下明鉴,”萧仲康奏道,“按例,凡六军入京,需有一位皇亲宗室执领兵符……”
严守臣一步踏出,向萧鸿辰躬身谏言道,“亲王殿下便是宗室,又有辅政之重责,臣以为入京兵马当由裕亲王亲领。”
萧仲康于此间套路自然是再捻熟不过,闻听严守臣如此言说,他当即直言道,“国公谬矣,某如何能有统军之德。陛下,秦王已是当用之年,早该拔出来历练一番,臣以为兵符置于秦王之手正是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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