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何谓权臣
严守臣所言之事,萧曜显然不知道。
他不想知道。
他也不能知道。
他便也直言不讳的问道,“国公为何昨日会突然上奏立储之事?”
严守臣自座上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
将瓶中那一柱梅枝扶了扶正。
他的言语间却并未直接言说此事,反倒是重提旧话,“你之所以与他私会,原因我也大致知晓的。”
他就此顿住,并未有质问萧曜之意。
踱步来至窗前,他沉声道,“我只问你,这些年间六部你也差不多走遍。那么,在你看来何为权臣?”
萧曜看着严守臣在窗前的背影,他不禁有些恍惚,怎地多日未见,如今他身子骨显得有些佝偻之意,那从来向来端正的肩头,也竟然有些塌了似得……
沉吟片刻,萧曜心里鼓着劲儿,直言道,“国公便是权臣。”
“哦?”严守臣挑了挑眼眉,却并未回身,他点点头,“秦王此言竟是如此直接,不过确实说的好。”
他双肩抖动,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朝堂乃是人治之所。朝政律令,皆离不开人事,对此相信你不会有异议吧。”
萧曜应声道,“确是如此。”
“我掌管军机处已逾二十年,这些年与我纠葛交往的官员何止千百之数,或敬我,或惧我,或有求与我,或刻意交好于我……以老夫之势,虽不需要刻意逢迎,但安能独善其身?”
他继续言道,“有所谓权臣,就有所谓纯臣。前朝方相你知道的,他便是了。其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事必躬亲直至累死在相位之上……方相的为人,确实令人敬服。可他的独善其身,却从不与人为善。他的不近人情,最终政令阻塞,上下不达。他的清正廉洁导致朝中众臣对他敬而远之……你可知,仅他身后留下的烂摊子,我便整整调理了十年之久?!”
萧曜点点头,“方相为人,听闻确如他的姓,极为方正。”
严守臣不屑得一笑,“身在中枢重地,身为一朝之相,便要如那车辕之轴,施展平生所学令朝政转动无虞。他却是方的……”
严守臣转身之际已面带不虞之色,“那么我又为何成为了权臣?!他不想做,便撒手不管,将朝政一古脑丢过来。有一天,他又想做,我自然就成了权臣。殿中臣公,唯我马首是瞻,这又岂能是一日之功,难道我严守臣某一天当廷振臂一呼,都来听我的,那些朝中众臣便就乖乖就范?!你仔细想想吧!近十数年,他久不临朝,终成就我一代权臣,窃国之恶名……那么此刻秦王说说看,老夫掌管军机处二十载,四夷是否平服,凡军机处所处置的国之要务可有何错处?老夫是如何窃了国,又是如何误了政事?!”
“至于皇权旁落,可曾落于老夫身上?他何其聪明!命他九皇叔萧仲康掌管内阁,一应地方事务,吏治、礼治、钱粮民生皆在他手……户部已糜烂成什么样子……其他三部不算,我确是想动户部,为何?军中钱粮已然不济!一旦有些什么风吹草动,拿什么让将士们去为国效命?只为此,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对我究竟有多忌惮……”
严守臣这是头一回向他吐露心迹……
萧曜却根本接不下。
严守臣言说的这些,他竟似根本就从未深虑过。
细思之,实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也就找不出任何的辩驳之言。
萧曜不禁在想,如果是父王当面,对此又能如何作答呢……
况且这事关国之政务,又岂能是一句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可以一概论之的。
久思无言,待他复又端起茶盏之际,茶汤却早已凉透。
嗓吼间顿觉干涸之意,他便举盏欲饮……
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重沏便是了,何必饮此弃茶。”严守臣言语温煦的说道。
“只怕,在父王心中,我便如此凉茶一般吧……又或者,我本就不配坐那储君之位。”念之自身年逾双十,却迟迟得不到父王的赏识,此时萧曜心中莫由来的泛起一股酸楚之意,“否则,父王又为何不当廷应允国公的奏请呢。”
“咄!竖子,切莫妄自菲薄!”严守臣将铁壶墩在泥炉上,当即厉声呵斥道。
“二舅……”萧曜终就改了称呼。
“你为天资所限,实非惊才绝艳之辈。虽算不得自强刚毅,却也不是心性软糯之徒。平心而论,我观你亦有二十载,抛却皇子之身,你实在不外乎一介普通人尔……”
萧曜叹一口气,“我亦时常自度之,诚如二舅所言。”
严守臣亦为之深叹,“正因为你资质平平,所以你才能兼听善言。能自度之,便不会刚愎自负。欲为储君,你踏遍六部……知民苦,晓政律,能做出应有的判断,从不偏听偏信,这才真正是明君之姿啊!”
萧曜愧然,“二舅此乃过誉妄言了……”
“非也……且不论史,只观夏朝。若论惊才绝艳,这世间还有能堪比圣上的么?他的诗书画字,随意哪一样拿出来,不是惊世之姿,又如何?若论刚毅果敢,夏二世,太宗的雄才伟略谁又能比?举全国之兵,马踏漠南欲立不世之功勋,结果怎样?”
萧曜依旧有所不解,“却不知国公为何要在今年年节的朝仪上议立储位?对此,我始终不明白……难道不该先论婚嫁,联姻重臣借以岳丈之势徐徐图之?”
“应该。”严守臣断然道,“前文渊阁大学士吕方吕静亭之女,兵部尚书齐甄之女,包括左都御史梁广正之女皆是待嫁闺中,均可谓王妃上佳之选。”
“然则?”萧曜越发的不明白了。
严守臣已重续暖茶一盏,搁在萧曜近前,“然则有些事,事发突然……之所以在正旦朝仪奏议储君之事……”他惨然一笑,“我这身子,已然是不堪用了。”
萧曜大惊之下,猛然起身,拂袖之际便碰翻了茶盏,“国公……二舅!你的身子怎么了?!”
抬臂示意他莫要慌张,坐下说话,严守臣面上笑容未敛,“算是旧疾吧……自少时便肠胃虚弱,这半年愈发不济了……时常腹中绞痛难当,彻夜难眠,便中带血已有数月之久,府中医师调理了多时……按他诊断,如无意外怕就是半年一年的光景……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萧曜如何能坐的下。
严守臣这番云淡风轻的言语却在他耳边好似一道惊雷炸响。
“庸医!二舅……可请御医看过?宁神医如何说?!”萧曜紧张异常的连声问道。
严守臣镇定自若的像是在言及旁人生死一般,“生老病死寻常事尔,何必惊慌做那妇人之态。难不成,你还真信万寿无疆,与天地同寿?况且,我的病怎能让一干御医知晓……那岂不是等于让天下尽知了。”他随即放低了声量,“此事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甚至府中替我把脉诊治的医师也已经被料理干净了。”
“那谁人能替二舅医治?勿论是谁,我私下里找来!”
“无需。也不必再言说此事,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的。”
脑海中电光闪过,萧曜猛然间便想起了什么……
他的身子不禁暗自发抖。
“二舅……还是在每日食瓜?!南瓜性凉……最是阴寒之物……”
盘磨着手中杯盏,严守臣漠然道,“君赐何敢辞,自然是每日不能轻忘雨露雷霆。”
“父皇知道二舅素有肠胃之疾?!”萧曜哑然声道。
“我与他年少相识,旧日甚为捻熟……他自然是清楚的。”严守臣淡淡的言道,“曾经在太子府邸,便因为我案前一盏凉茶,他便当即杖毙过一名下人。”
他长叹一声,“只不过,今时已非往日。”
萧曜当即便跌坐于椅凳之上……
书房之内,只闻铁壶于泥炉之上的突突水声。
久无言语。
拿衣袖拭过眼底,萧曜戚声低叹,“二舅要我如何做。”
“你什么也无需做。”严守臣声量如常,平稳如一潭秋水波澜不惊,“甚至今日之后,我这府中你也切莫踏足。我与你再不会私下相见……勿论今后发生了些什么,你只需记得,二舅所作所为只为你好便是。”
至此,严守臣微阖双目,轻声道,“待我百年之后,你只需在我灵前一叩三炷香,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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