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一叶知秋
邯城大捷!
在这个异常炎热的仲秋之季,这则消息就好似一场恰如其分的秋雨,降临在京城,去尽了难熬的暑气。
朝堂振奋,万民欢腾。
大街小巷上的黎民百姓,往来弹冠相庆,人人面带喜气。接连数月之久,沉甸甸压在京城民众心头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尽。
京中各类邸报都被疯抢一空,邸报之上,经过文人墨客的润色,邯城大捷的种种细节被描写得栩栩如生。
多少人为自刎阵中的神武军统帅薛金桂将军扼腕垂泪。
无数父老高呼邯城知府袁承焕实乃大夏镇海紫金梁!
英勇就义,与敌将一同坠城牺牲的袁阔程,被邯城军民奉为邯城隍尚且不够,京城万民相约要在朱雀皇道两侧向景帝跪荐袁阔程为护国神将!
不少小作坊私底下已经开始描画刻板,今冬年节的门神符画,便是威风凛凛的左忠义薛金桂,怒目圆睁的右赤胆袁阔程。
然而这一切皆不算什么。
接连数日,坊间市集之上神策军威武的呼声是一浪高过一浪。邸报上写的明白,便正是神策军一路追杀自邯城退却的大秦军,痛打落水之狗,肃清作乱大夏的叛军乱民,直至将寇首窦占奎逼退至甘陕境内,如那丧家之犬远遁至深山老林再不敢出。神策军此役斩敌无数,更俘获乱军数千军马……实乃威武无敌底定乱局的盖世强军!
令京城百姓更为兴奋的是已有消息自朝堂传出,在严国公的力荐之下,神策军全军将直入京畿,在京郊向圣上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以彰显圣上明德。
以彪炳强军功勋。
以重振朝野纲纪。
以威震大夏天下。
京郊献俘!这是景帝登基的咸平年间前所未有的盛事。
京中百姓群情激奋,便有遗老为万民请命上奏朝廷,既然是逆天大罪,便要见血,便要这上千荡寇人头落地,便要将为首之徒千刀凌迟,京中军民生啖其肉以偿心中快意……
随即就有翰林院的学士们奏禀景帝,更有前文渊阁大学士吕方汇同京畿举人上百名公车上书朝廷,皆言称圣上以仁德治天下,当以宽宏教化四方,是以俘获的叛军乱民不能妄杀。贼首应按大夏刑律于以治罪,其余随众乃是被窦占奎之流蒙蔽心智理当当众释放。大夏天子受命于天,兼爱天下万民,以德报怨之大仁义,当为万世之楷模,如此贤君圣主当为后世所传颂,云云。
只为这献俘一事,朝野上下往来争议,议论纷纷……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真正的寇首窦占奎逍遥游荡于甘陕的密林间,其麾下不知还有多少兵马,正虎视眈眈的窥视着大夏中原之地。
……
严守臣没有忘。
“窦占奎必须死。”张松毫不迟疑的便下了结论,“严公,此人既然兵败,已然无用,断留不得。否则日后必为大患。”
严守臣放下手中的瓜瓣,拿起帕巾擦拭嘴角,向张松抬手示意道,“这瓜算是不错,虽未熟透,味道尚可。”
张松摇头轻叹,“严公……”
“景文,事要做,瓜也是要吃的。圣上隆恩不敢轻忘……这半年下来,如今一日不食,倒颇为不适。”望一眼张松,严守臣亲手捧起一牙瓜,言语间却流露出罕见的感慨之意,“知道景文素来爱那杯中之物,品茗饮酒皆需上品。你我相识愈十载,这茅舍寡淡,从不置酒水,确是苦了景文……请,食瓜。”
张松双眼圆睁,一步踏到近前,双手接过瓜瓣,“严公……张松才疏学浅,时常诚恐,只怕耽误了严公大事。严公以士待之,不才已是感念至深。何敢让严公言个请字。”
严守臣负手来在茅舍窗前,夜里的池畔,水清石秀,鸣虫啾啾。
“景文可记得去载此时,梅竹二位尚在……虞冬竹素来少语寡言,心却灵犀,竟抚得一手好琴。那日傍晚,梅先生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闻琴而舞,便就在那里……”他信手一指,“奉上了一出好戏,他扮装吟唱的是哪位来着?”
“严公……虞姬。梅之焕当晚扮唱的,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
“是了!”严守臣抚掌轻笑,“正是虞姬。我还记得,唱至后段,虞姬在楚营拔剑自刎,以殉项公之时,梅先生入戏太深,不禁沧然泪下……”他目视着池畔,声量渐渐沉了下来,“唱得好。梅先生并不知道,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完整的听完一段戏。”他顿了顿,声音显得有些深远,“我一生凉薄,朋友不多……窃以为,府中能有岁寒三友,便已足矣。”
“严公严重了。”张松将手中瓜瓣妥放在一旁,来在严守臣身侧,躬身道,“梅之焕其人,是我之疏漏。这半年以来,严公虽然绝口不提,张松心中始终愧疚难当……”
严守臣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我方才所言,并无丝毫重提旧事怪罪景文之意,你切莫多想。据我所知,梅先生勿论身前身后,从未将府中机密要务向他人透露过一句,信人也!至于他想取我性命,不过有前因在,这后果……却是我与他不得不承受的。至今日,如若他能复生于面前,我仍愿以友待之,以全今生之谊。”
“严公……高义!”张松不知怎得,却有几分哽咽之意。
严守臣霍然转身,大步来在案前,抬手一指身前,“景文,你我论事。”
池畔茅舍,有案无凳,严守臣从来便是肃身站立。
张松望着严守臣那日渐消瘦的身形,闻听他方才不住的回想往事,心中的悲戚之情已然难言于表。
灯烛之下他赫然发觉自己面前的严国公两颊已如刀削一般,似有斑斑点点的老年斑隐隐浮于面上,他竟未察觉,仅是自春至秋,严守臣却已衰老如斯……
他已不忍再将此时之局面复又重提,徒增严守臣的心事,却又不得不言道,“窦占奎所去无踪,想来依旧在严都督掌控之中,只是至今尚未收到都督只言片语的回报……窦占奎此人,实在难当大任!”
“景文此言差矣。窦占奎是堂兄暗自栽培,我观此人颇有大志。自甘陕至直隶,一路按计而行所向披靡,并无分毫偏颇。邯城袁承焕……谁又会料到这一介不过官拜户部郎中的庸才,却是一位隐世的墨学大能……是你我疏忽啊,怨不得旁人。”
张松亦是惆怅,“非是疏忽,起事之前在下已经数次揣摩过袁承焕其人……素无大志,只潜心玩物,于政于学,皆废弛久矣……其子袁阔程亦随其父,整日架鹰牵狗结交些纨绔江湖人士,堪称邯城一害……却是天不遂人愿,这对父子真叫人看走了眼。然则……”张松摇头不语,良久复言道,“纠此役大败之根源,却不在袁氏父子。区区弹丸邯城,在窦占魁久攻之下已是摇摇欲坠,城破不过朝夕之间……若论这变数,还是苏赫与他的近卫军!”
他已实在是无法继续言说下去。
去岁冬季,若不是严公手软,安能叫此子安然赴京。如若当时就将其绞杀在赴京路上,又何尝有这些个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料想到,这个苏赫果真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此时他辗转腾挪于朝堂之上,竟是隐隐已无人能压制得了他。
“若论根源……”严守臣冷声道,“白方朔其心可诛!”
张松眼中顿显惊异之色,“国公,难道白方朔退兵非是国公之意?!”
严守臣的视线缓缓自桌案抬起,移在张松的面庞之上,他便森然盯着张松一字一句的从牙缝中迸出道,“景文此言何意?!”
“这个……”吞吐一声,张松便就觉得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
“说。”
“在下以为……窦占奎围困邯城攻势如潮,直隶可待,大事已定……是以白方朔此时退兵甘陕,乃是国公授意……”
“授意?!”严守臣挥掌便拍在桌案之上。
这竟是他十数载未有之作态。
严守臣已然勃然大怒!
他的养气功夫何其了得,从来喜怒不显于色,甚至身旁张松都要时常仔细揣摩,然而此时竟然如此失态……
“白方朔私自退兵,使窦占奎后防空虚,那苏赫才有机会趁虚而入……便就在邯城即将城破之时,近卫军分兵两侧,自东、南方向突袭而至,方有此大败。如若按我所谋行事,有神策军在北游弋横阻直隶兵马,有白方朔在南令窦占奎后防无忧,邯城乃至直隶早已在握在大秦军的手心里……”一股稠腻之息自胸腹间涌上喉头,严守臣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他竟丝毫未意识到唇齿间已溢出血迹,恨声道,“授意之说从何而来?你到底打听到什么我说不知道的,从实招来!”
“权以为……权以为是国公要白方朔退兵……助大将军的兵马……入汉中……”
严守臣惊闻此言,双眼园瞪,他身子晃了又晃,喉头梗了又梗……
终就,噗!喷出一口血雾。
腹中顿时痛如刀搅。
严守臣双膝一软,倒踏两步,重重的倚在了墙壁之侧。
“国公!”张松不禁大惊失色,“你这是……”他仓惶举步到了近前,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
“你……你不要过来!”严守臣的手肘顶在腹部,额际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你……你!什么大将军,哪里来的大将军!你给我说……说清楚!”他嘶声道。
“国公……”张松急的满头大汗,“我不过私自揣摩……”
“你揣摩?!你张景文素来便不是空穴来风之人!峻杰……严守制!他们要干什么!”
张松心中哀叹一声,颓然跪倒在严守臣身前,“国公……你不要再动怒了,你的身子……是大公子,抚远大将军……”
“峻杰出川了?!”
便就在严守臣那一双已然充血的双目之下,张松重重的低下了头。
严守臣便已了然。
他双目一闭,哑然吼一声,“夫人误我!”
便一头栽倒于茅舍之内。
……
或有秋风习习。
吹起池塘中的水面阵阵涟漪。
那水中月,便化作银屑万点,悠然荡去。
严府后院。
茅舍近旁。
李夫人自葱葱绿意间,目视着一片枯叶自枝头坠下,在月光中打着旋儿,合进了风里。
却就又是一年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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