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军前之约
严守制与严峻杰的兵马合兵一处,在距西都百二十里的丘陵山岗处扎下军寨。
据探马来报,近卫军的骑军已兵进西都与潼关之间的东原一带,白方朔的边骑始终若即若离的随在身后,距此尚不足百里之地。
帅帐间早就置下数个火盆,此时却宛若冰窖一般……
已接到消息,潼关与西都,尽失!
随即,却就像是轰然炸开的蜂巢一般,流星探马接踵而来。
随着不断进出帅帐的凌乱脚步……
一则则来报,已将潼关与西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描画的愈发清晰。
终就传来严峻杰一声嘶声怒吼,“都滚了出去!”
……
帐内一派死寂。
严峻杰也不在帐中踱步,面上一只独目死死盯着严守制,似要冒出火来。
严守制闻听潼关失守、西都竟已在近卫军手中,早已惊得无以复加!
潼关也便罢了,西都却是他这十数年苦心经营之地……在西都,他严守制便宛若土皇帝一般……
竟然丢了!
这等于他把自己的家,自己的皇宫都丢了一般……
然则,严守制表在面上的,仅是抚休抚休的喝着碗中的热茶。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往复于口中的茶汤白气,弥散四溢,显得是那般的惬意。
一个几乎可谓失去了一切的人,还能显得这般惬意,也只能是前京畿六军统领,甘陕总督严守制。
“这皆是拜你那位好儿子所赐!”严峻杰的言语中,一声大伯此时是欠奉的。
好整以暇的放下掌中茶碗,严守制只将视线投向严峻杰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自京城来的人。
那个这么些年始终私下里向严峻杰传递京中消息的人。
“你怎么不问问他,此时占据了西都的那位苏赫,是怎么从北狄蹦出来的。”
严峻杰的身子都气得暗暗发抖,他忍了又忍,压了又压,却依旧火撞颅顶。
“大伯!潼关不能丢……不能丢!多少次提醒你潼关之重。顾明远已是用人之失,严岩他……他又岂是带兵之将!”激怒之下,严峻杰不由得深叹,“你……哎!”
严守制却仅是轻笑,摆了摆手,“佩弦贤侄,已然如此,多说何益。凡起不义之举,麾下便多有动摇之心,即便不用顾明远镇守潼关,再换谁人又能保证就不会反水?我安能不知潼关之重,顾将军已是联姻之亲,除此之外还能派谁……再者说,那顾明远是严岩的岳丈大人,他去已是再合适不过,除此之外还能信谁?某之本意,也是要岩儿安抚为上,毕竟此时哪怕一兵一卒对你我均是弥足珍贵……”
严守制摊了摊手,“却又奈何。”
严峻杰的怒意便去了三分……
严守制所说也皆是实情。
他却又拿独目瞪向严守制,“大伯方才说什么不义之举?!何谓不义!这皆是景帝那个昏君将我们严氏一族逼上了绝路!我绝不信父亲乃是病故……听闻在此之前数日,李夫人乘夜逃出城外,便是这个昏君着人取了她的人头……”
他那只独目中一派血红之色,纵声喝道,“此仇不报,我严峻杰还为人子乎!”
“好了好了。”严守制摆了摆手,对其堂弟严守臣他似乎根本不欲多言,况且这之前也已经谈的够多了,“我们定计起事,拥立秦王,不就是为了令这昏君与其子反目成仇,让他也好好尝尝这个中滋味……”
他也不再言说其他,只是独步帐中央,目视着案上舆图,一味暗暗思量。
竭力按下胸中怒意,严峻杰便也随之来在案前,“如今之计……”
“嗯,你来看。”严守制挥手点出此刻边骑、近卫军的所在,“为今之计,我看只能步步为营,向甘凉退去。”
“退去……”严峻杰的独目复又瞪起,“大伯这是何意?就此退出秦川……你的西都不要了?!”
严守制置若罔闻,只继续言道,“向西这一路山道,颠沛难行,白方朔的骑军并无甚优势,近卫军那点兵马只守住西都潼关两处都捉襟见肘……入甘凉,便就在陇右一带扎下来。待你蜀地后继兵马自阳平关入汉中,走祁山与我们汇合之后……”
他抬眼望一眼严峻杰,“李靖何时能到?”
“已经派人将此间战事知会与舅公,尚未收到回报。”
严守臣点点头,“既然如此……”他的视线在舆图上继续西望,“不能再有妇人之仁了!佩弦,如今势态变化太快,已远出你我预料……依我看,咱们只能邀西戎兵马东进为援……”
严峻杰不由得退后一步,他有些诧异的望着严守制的侧影,“大伯……你……你这是引狼入室!决计不能这么做!此方乃大不义!西戎蛮夷,饮毛茹血之辈,一旦进我中原……”
严守制的手点在舆图极西之地,“以甘凉……不,加上蜀地,乃至秦川!”他划过大夏的西南半壁江山,决然道,“以此为饵,不信就钓不出西戎王。他不过一介莽夫,胃口能有多大。”
他忽而森然冷笑道,“至于西都……哼!就让苏赫那小子拿去玩玩好了。秦川青壮几近在我手里,可谓家家户户均有子弟在我军中,以此为筹码谁人肯服他,又有谁人敢服他!且看他在我的秦地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他缓然抬步回至座上,复又端起续满的茶碗,喝上两口。
严峻杰恍然便有些认不清自己这位大伯……
他紧步上前,面带凝重之色,“大伯,你有没有听我言说?西戎……绝不能引西戎兵马前来!那将是你我根本无法控制的一场浩劫!届时生灵涂炭,置万民于水火,你我便是千古罪人,背负永世骂名!如此不义之举,万万做不得!”
拿碗点指严峻杰,严守制对他所言根本不以为然,只一味轻笑,“义?!我当初说起兵不义,你言义之所在。如今我欲清楚西戎兵马,你又言此为大不义……便就是这么个道理。何为义?赢了,咱们叔侄便坐拥天下,届时西戎不过癣疥之疾。败,则一无所有,你我皆无葬身之地。义在此间,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也不再看严峻杰,只望向始终安于座上的那个人,“是你父亲说的对,还是叔爷说的在理?”
那人却是始终垂首不语。
见此人并无反驳之意,严守制满意的点点头,“观我严氏上下年轻一辈,便也就你尚能入得老夫法眼,某之亲子亦比你差之远矣……这么些年,独自在京城确实苦了你。来与叔爷说说看,那苏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严峻杰闻言,亦是转身望向那人……
却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一声,“报!”
一名中军满头大汗的闯入帐中,当即单膝跪倒,“大将军,辕门处射来一封书箭。”
他双手将一封书信举过头顶,“镇军大将军苏赫,约请大将军与总督大人,明日午时在距此二十里的怪石岗相见。征西大将军白方朔亦会到场。”
二严当即起身,对视一眼,面上均是惊诧之色。
严峻杰身旁那人却暗自捂着心口,近似喘不上气来……
……
严峻杰将那封书信自严守制手中接来,逐字阅过,“一人只带两名护卫……其他扈从不能出现在一里之内……否则格杀勿论……”他面上的独眼缓缓转过,“这苏赫好大的口气!”
他将书信交在身旁那人手中,踱开几步,“他在此时约见,却不知所为何事……难不成这是一计,想在乱石岗要大伯与我的性命?”他思忖着摇摇头,“怕是去不得。”
严守制闻言,将茶碗顿在桌上,“他此番约见所为何事?想必不外乎口诵景帝天恩,要你我叔侄二人迷途知返,献上你我人头,其余人等皆无罪……还能有些什么新鲜的,不过痴人说梦!”
“然则……未必就不能去!”他猛然转身望向帐尾的那两位,冷声道,“借此良机,你二人可拿得下苏赫?!”
正月开岁,二月绀香,这两位玄门首屈一指的高手,此时立身在帐角处皆是面露难色。
二月绀香望了师兄一眼,踏前一步向严守制言道,“我与师兄挡下苏赫应该可以,要拿下他……”她只摇了摇头。
严守制一拍桌案,“不要活的!你二人联手难道还杀他不得?!”
望见严守制面露不虞之色,严峻杰便挡在他的身前,毕竟这两位玄门弟子是受他所托才会前来护卫自己这位大伯,“苏赫其人,一身武力非同小可。大伯有所不知,他曾挡下我舅公全力一枪。”
自母亲过世后,虽然严峻杰从未认过父亲续弦的李夫人为母,但他早就认她的堂兄李靖为舅。
李靖在蜀地,对他的帮扶可谓悉心竭力,亦舅,亦为师,严峻杰从来对他恭敬有加。
他亦得李靖真传,手中一杆银枪已有枪圣李靖七八成功力。
严守制虽不在江湖,却也深知李靖这位大威能圣者的厉害……
他低头思忖道,“能挡下枪圣李靖……如此说来,这苏赫却是如此棘手!既然是他提出约见,怕是此时要在乱石岗再做些什么动作已经来不及。”他颇为遗憾的叹道,“只是这机会,于今日之势实在千载难逢……”
严峻杰独目中眼光一凛,“或者给他回函一封,我们另提一处约见之地。”
“要么就不去。要去便就在乱石岗!莫显得咱们怕了他。”
严峻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不由得扭身望向身侧那人,“却不知白方朔身边有些什么能人异士,苏赫身边又有何人护卫?”
那人依旧将视线投在手中的书信之上……
他认得出,这确是他的那笔烂字。
然而,他的眼睛却就是挪不开,只一遍又一遍的,怎么也看不够似得……
他就好像能看见他的那只手,在灯下,一笔一划的书写着,远不似他手中的刀那般熟稔有余。
听到严峻杰痰嗽一声。
他将那封书信仔细的叠起,妥帖的放置在胸前……
他便起身道,“父亲,据儿所知,白方朔身边的虞侯李子枫身手不错,是从前江湖上的千面郎君。”
他又转向严守制言道,“叔爷,苏赫身边一应战将不大了解,但他有两位自北狄随来的家臣。一名赤焰,善弓,一名白炎,使刀。此二人平素里甚少出手,却绝非身手高绝之士。再后来,或有什么人追随于他就不大清楚了。”
听他如此说道,二严对视一眼,均似乎觉得此事可为!
又听这人道,“父亲所担心的白方朔……儿却以为……白方朔其人,素来心有大志,极为隐忍。观其所为,他心之所属,按儿之判断,不外乎一人而已。”
“哦?!”二严顿时便都将视线投于他身上。
严守制当即抚掌称妙,“萧仲康的为人,白方朔自然是看不上的。他以国公为幌,实际却是……”
他手点茶汤,在案上写就一字,招呼那人近得前来,“你看看,和叔爷所料同一人否?”
那人当即便点点头。
严峻杰也凑过身来,一望之下,脱口而出一个“献”字。
严守制大为赞许的望向那人,“能悟到这一层意思,你着实不错!”
那人却并无丝毫自得之色,“不过在京城呆的久了,这也不难判断。”
严守制却对他这份心性更为感怀,“说下去。”
严峻杰的独目中寒光一闪,却接过话来,“照你的意思,即便咱们当场对苏赫动手,白方朔也很有可能只作壁上观?!”
他便就点点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点头之后便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痛。
“甚为在理!我们此次打出拥立秦王的旗号,景帝明知是计,这份阳谋他却也不得不照盘全收……当即就革了萧曜的秦王之位!”严守制朗声道,“如此说来,白方朔如若果是献王的人,他怕是真会对苏赫之死乐见其成……此时此地,苏赫一死,这镇军大将军一职等于就是他白方朔白捡的。”
严峻杰释然而坐,“如此,正月开岁与二月绀香联手,再加上我与你……苏赫再强也死命难逃了。”
严守制靠在椅背上,缓声令道,“笔墨伺候。我这就写一封回函给苏赫。佩弦,当派可用之人,急赴乱石岗,看看苏赫那边是否会搞些什么动作。”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不耐去听。
起身来在帐外,他依旧绷着那张脸。
直待来在帐后的那棵枯树旁,他却再也忍不住,伏下腰身啊呜的就吐了。
一股股酸水不断的翻涌上来,他只吐得涕泪皆下,狼狈不堪。
便有一只手,抚在他的后背之上……接续着,又替他上下的轻轻拍打……
他的身子便是一僵。
“不舒服么?”严峻杰低声问他。
“没有。”他抹一把脸,当即便直起了身子。
“那个……”严峻杰欲言又止,半晌终又言道,“我想知道,你与那苏赫的过往……没什么吧。”
“我不懂父亲的意思。”他梗着脖颈,硬邦邦的说道。
“我的意思是,如若你面对他下不去手……为父也不会怪你。”严峻杰竟是旁人从未见到过的柔声道。
他转过脸来,漠无表情的言道,“我只身一人在京城这么多年,便只为了父亲。自京城来到蜀地,也是因为这个世上,孩儿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母亲临终所托,要孩儿照顾好父亲,从来不敢轻忘……便就是这样。”
他随即便挡下严峻杰抚在他身后的手,毅然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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